鱼骨庙是岛上唯一的一座庙,庙中供奉的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历经元明清三朝,香火不断,是渔家祈求平安的地方。同行的朋友听着我的介绍,不住地点头。说话间我们转过围墙,来到了南面的山门,几架飞檐横在半空,透过朱红的廊柱,远远望见山门内有三间大殿浮在高坡,在风中摇曳,荒草中生出三条土路,长蛇般急匆匆掠过,凌厉的曲线让人心惊,它们是绿色背景上的三股白线,从山门撒出,分别系在三座大殿的门槛上,整座庙宇才稳稳地固定住,没有破空飞走。我们从最中间的小路走上去,这时他从偏殿探出身来,只打开半边门,青布褂衬在朱红的铁门上,格外显眼,我们赶紧停下了。他是守庙人,前山的地,后山的果园,都是庙产,需要有专人看护。我对朋友们说,朋友们点了点头。
守庙人已经降到台阶上,他从高处弯着腰往下看,我们抬头正好和他来个照面,他看见我忽然愣住了,肿胀的眼皮撩开,指着我说:你是不是认得我?我看到他帽檐下露出了额头上的黑痣,也愣住了。我说,认得,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他冲下台阶,紧紧抓住我的手,全身的重量从台阶高处斜压下来,我倒退了两阶,才略有缓解,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弯曲着,现在和我基本持平,我们在此相遇,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场景。
十八年前寒冷的冬夜,父亲出海,母亲去邻居家串门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家,他踩着雪来到院里,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那时的夜晚安静,他的声音被雪地反射,传出去很远,我听出是他的声音,急忙答应着,他已经推门进了屋,落满雪的毡帽先探进门来。我正在小炕桌上写作业,胸口抵住桌子边,一笔一画写着生字,写了十几页,炉火在不知不觉中暗下去,我把炕桌顶在胸前,被子围在身上,他进门一看就笑了。他问我冷不冷,我点点头。他在火炉里加了煤,火炉马上呼呼响起来。你在家里都觉得冷,那你爸在海上冷不冷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扶了扶帽檐,帽子上顶着一层雪,却并不摘下来拍打。父亲曾说他是个秃子,三伏天也不摘帽子,睡觉也戴着帽子,我仔细看过,他毡帽下没有露出鬓角来,他笑着等我回答,我又点了点头。这时火炉旺起来,炉子盖都烧红了,顶棚上照出了环形的光亮。父亲迟迟不回来,他起身要走,出门前对我说,也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他们回来时,不用说我来过。我在玻璃上,看见他踩着雪,走出了院门,他踩着雪的咯吱咯吱声响渐渐远了,像是去了遥远的国度。转过年来,我到外地上学,很少见到他,只记得他在那天晚上给我送来了火炉里的烈焰,由远及近,马蹄般答答作响,响彻寒冷的冬夜。
他在海上四十年,闭着眼就能甩出网,网口落水时是光滑整洁的圆形,收回来就是鱼虾满船乱跳。据说他因此跟龙王结了仇,他走进鱼骨庙的正殿总会被门槛绊倒,他把脚抬高,门槛也跟着长高,躲也躲不掉,有人看见他绊倒在地,帽子也跟着落地,露出了他油亮的秃头,这才是让他最恼火的事,后来他干脆不进正殿,只在偏殿后面的厢房住着,庙里的两个和尚也怕他冲撞了龙王三太子,不让他到正殿来。有一天晚上,他怎么吃都吃不饱,连吃了二十个馒头,肚子里还是咕噜噜直叫,能吃的东西却一点也不剩了,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头一次遇上这样的怪事。他走出偏殿,路过正殿时,忽然看见龙王三太子驾前的龟精,肚子高高鼓起来。龟精斜眼睛瞅着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由于是强忍着的笑,听不到笑声,只看见胡子一翘一翘。他心里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一定是龟精把二十个馒头挪进肚里去了,只能暗气暗憋,回去忍着饿睡下了,睡到半夜,却被涨醒了,撩开被子,眼见着肚子气球一样鼓胀起来,一直胀到了嗓子眼,他扶着床吐了一阵,先前吃进去的二十个馒头都吐出来了。他知道,这是龟精想赶他走,几十年来,他捕捉水族无数,龟精这么做还应算是客气的了。
铺盖卷成圆筒,拦腰捆了几道,他坐在床板上点着了烟。一支烟抽完,他想到了生病的老伴,还等着钱看病呢。要在以前,他下海甩上几网,随时都能换回钱来,而如今举笤帚都觉得费力气了,漫长的岁月不光带走了记忆,也把他的力量带走了。他解开了捆扎铺盖的绳扣,一点点铺平,忍怒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唉声叹气到半夜。有时候,龙王三太子半夜里听到他的叹气,从神台上一个空翻跳下来,落地时脚尖先点地,悄无声息。三太子在神坛上坐了一整天,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活动活动,顺便把贡品全都吃光。于是,他在夜里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三太子开启巨口,囫囵吞掉了供桌上的猪头,正在嚼着脆骨,他叹口气接着睡。因为守庙人知道,第二天和尚们看见猪头没了,准会赖到他的头上。第二天早上,他当着和尚的面分辩说,猪头是被三太子吞了的,几个和尚大笑,以为他疯掉了,过了几天,又有猪头消失,他逢人就说,猪头是和尚偷吃的,他看到和尚嘴上油光光的,和尚们听了又是哈哈大笑——和尚是不吃肉的,怎么会吃猪头呢?再说了,以出家人的戒律,怎会偷吃呢?所以,猪头不见了,这事只能是他干的。他说不过这些和尚的。
在山门前,几杆牙旗呼啦啦直响,青石牌楼外,成片的屋顶鱼鳞状排列着,渔村是一条滚动着的大鱼,每每勾起他对陈年往事的回忆。再远处就是弧形的海湾,几点白帆散乱。他指着远处,回过身来拉住我的手,流着泪说:没想到,一辈子大风大浪,没死在海上,回头来倒要死在这里了。我的眼泪也下来了,这座危险的庙宇,怎么会有他的容身之地呢?
我仿佛看到了虚掩的大殿之门,龙王三太子嚼着脆骨,吐了白花花的一地残骸,龟精的肚子涨到了神坛之外,黑铁的甲胄一片片立起来,嘴角还挂着诡秘的笑。守庙人藏在门外,把这一切都看到了,却又无可奈何,他总会看到,也许三太子和龟精们故意表演给他看,这出戏只有他一个观众,但演员们还是演得津津有味。他只能叹口气,然后回去睡觉。
——正如我这么多年来,也常常叹一口气,然后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