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骨庙盛大的庙会兴起于何时,已经无从考证了。每到秋后,庄稼被收走,大地一片赤裸的黑褐,海上也基本没有鱼汛,街上一夜之间多出了晒太阳的人。每到这个时节,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卖香火的地摊铺开了,满地金光灿灿的锡箔纸,一对唱戏的老夫妻从我身旁经过,男的用手推车推着女的,女人手里抱着三弦,一年前我在山上还见到过他们。我四周挤满了人,都是参加鱼骨庙庙会的。通向山顶的路,有东西南北四条,四条路上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有时即使立着不动,也会被流动的人群带上山去,这个队伍里混进了很多懒汉,他们想去庙会上看光景,却总也不愿动腿,只好乘坐拥挤的人流上山去。我曾见到一个懒汉在人群中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他的头歪向一侧,随着人流的涌动而前后摇摆着,呼噜声也忽远忽近,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水,闪亮的一串,挂在衣领上。人流推着他走到了山顶的开阔地带,人群四下里散开,他站立不稳,倒在地上,这才从睡梦中醒过来,胳膊肘撑着地爬起来,去追赶远去的人群。
时候尚早,此时的山顶,人群分成了一簇簇草丛,从山石缝隙里冒出来。庙会上最多的是卖糖葫芦的,糖锅周围全是孩子,他们踮着脚把毛票举过头顶。说书人没有占到好位置,只好在斜坡上扎开了场子,为了防止身子下滑,他后腿曲着,前腿向前平伸开,背靠着高坡,俯视一片黑压压的头顶。有的人头上有一个旋,有的人是两个,这么密集的头顶一定让他想起了初次表演时头晕目眩的感觉,他稍微定了定神,就高声说了起来,他用一把扇子调动了无数黑压压的人头。
鱼骨庙位于空地中心,庙后一片杏林,我们常到这里摘杏子。据说庙里最近挂起了一条木龙,用红绸子盖着,这根木头大有来历。不久前,人们在海边看到水上漂来一根木头,木头上坐着落难的一家人,浑身湿淋淋的。人们把这一家人救起来,才知道他们坐船出海遇上了风暴,漂了三天才到这里。这根木头被看做是神木,被救的一家请来村里的木匠,雕成了龙形,放在鱼骨庙里。庙会那天撤去红绸子,我们都跑去看,只看到木龙头上生出两只树杈似的角,我们怀疑这是用木头上原有的树杈改造的,龙身子雕成了四棱的,尾巴分了叉,像鲅鱼的尾。这条怪模怪样的龙唯一细致之处,是鼓出的眼睛和下垂的长眉,我多看了几眼木龙的眉毛,无数根合成一股,垂到眼睛下面去,大殿吹进来的过堂风经过,两股眉毛晃动起来,像小姑娘的两根辫子,而木龙两只鼓出框外的眼珠直愣愣往前看着,不知在看什么,鸡蛋大的白眼珠上点着黑点,不细看还真是难以看清。那位木匠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木龙被他雕成了这般呆傻的样子,到正殿看热闹的人看了都捂着嘴笑,笑过之后,纷纷绕开木龙去进香。木匠挤在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了他,不久前他还在我家修过窗户,他的耳朵会动,放上铅笔,耳朵能自动把铅笔夹紧,翻跟头也不会掉下来,到了要用铅笔的时候,耳朵一松,铅笔会自动滑落下来,稳稳地落在手里。那次他叮叮当当敲打了一整天,刨花堆了一地,这才把窗子修好。这时他扶着香炉腿,脸涨得发紫,看得出他的手在发抖,香炉里的香火弯曲着升起来。又进来一拨人,甚至笑出了声,毕竟,这么简单的龙,更像是孩童自己做的玩具。木匠转身分开人群出了大殿,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形的白光里。
庙门外的戏台锣声大作,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大家立即失去了对木龙的兴趣,转身去戏台前。松木的台板上下颤悠,台上两个武生翻着筋斗上场了,穿黑袍的持枪,穿红袍的持刀,互相纠缠着打在一处,俩人凌空飞出几个筋斗,站定后各自亮相,众人无不喝彩。前方的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顶高耸的黑礼帽,帽檐下的人抬头往台上看着。他的眉毛与众不同,是垂下来的长眉,垂到了鬓角以下,两眼鼓出框外,直愣愣地盯着台上。我觉得他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看他头顶上的礼帽,高得出奇,帽子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满了什么,就像魔术师的帽子,再看他身上,瘦得像根木棍,前襟布满了垂下的纵向褶皱,身后披的红斗篷更显得滑稽,像一面旗在无风时耷拉在旗杆上。木匠从人群中挤进来,抓起那个瘦子的胳膊,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人群中。戏台上的锣鼓还在响着,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半山腰芜杂的草木里,不敢吱声。
庙会结束当天的晚上下雨了,乌云罩住了孤零零的山头,水从云头上泼下来,庙会的地摊上留下的菜叶、果皮,还有孩子们顺手扔下的糖葫芦的竹签,都顺着雨水淌下来,堆在山脚动弹不得,更大股的雨水从山上下来,推着杂物齐刷刷地向南,一直把它们冲进海里去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石头山和孤零零的庙。父亲说,那是龙神在布雨刷山,人来人往的庙会弄脏了他的地盘,所以他趁着傍晚这段闲暇时间,弄来一阵雨刷洗,每年的庙会过后,都会有雨水准时从山上下来。这天晚上,雨线还在密密地斜织着,母亲正在为晚饭忙碌,厨房里传来油花的叫声。我站在窗前,远远望见山头冲下一条红绸子,有着闪缎的面子和金黄的流苏滚边,和我在庙里见到的盖着木龙的那块绸子一模一样,它也被冲进海里,翻了几个浪头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