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骨庙坐落在半岛尽头的南山上。这里是半岛上极为少见的高地,有渔歌这样唱道:放牛小子掉南山,叽里咕噜滚三秋。山顶上有块开阔的洼地,鱼骨庙孤零零地摆在上面。
鱼骨庙正房不过三间,中殿供的是泥塑的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像村里小伙子的模样,只不过是头上插了两个分叉的鹿角。两侧偏殿供奉的是众多鱼形神怪,有的顶着梭鱼头,有的顶着黄鱼头,都穿着大红大绿的裤褂,唬得我们平时不敢进去看。提起三太子,诸位船把头们总是赞不绝口。据传说,三太子见水族受网罟之祸,于是一心求仙学道,决心变成鱼,以感其苦。以后的许多年,三太子功德圆满,又变回龙形,鱼的躯壳被丢弃,随水流漂到岸上,鱼骨硕大,绵延几里地,半岛的先民用它的骸骨建成了鱼骨庙。
和尚姓刘,是邻庄的人,在我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刘和尚已经到了迟暮之年。他十六岁上山做了和尚,十九岁上死了师父,师父只有他一个徒弟,他理所当然成了鱼骨庙的主人。那夜他为师父超度完毕,合上两扇门,倒在床上昏昏欲睡,忽听得厨房中一阵大乱,约有男男女女十几个人的声音,闹成一团。其中为首的一个尖嗓子招呼一声:“别闹,快包饺子!”吵闹声顿时停下来,紧接着有了剁菜、烧火、擀面皮的声音,雨点一样朝刘和尚砸过来,任凭和尚烦躁,他们却不管,只顾忙着自己的活儿。和尚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整个忙碌的场面,仅听那整齐的刀声、紧凑的步伐,整个忙碌的场面就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这丝毫没有给他带来喜悦,反而增添了他的烦乱。他故意咳嗽一声,谁知一点也不起作用,若在平时,咳嗽一声足以让这些家伙们收敛一阵子。和尚恼了,从床上坐起身,朝外屋喊道:
“畜生,打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厨房里水烧开了,锅里的水翻着浪头,尖锐的啸叫盖过了刘和尚的一声断喝,气得和尚不住咳嗽——这回是真的。不大工夫,只听众男女欢呼道:“熟了,熟了!”一个梳着抓鬏的小孩给刘和尚端过来一碗饺子,小孩有六七岁的样子,头上两个小抓鬏颤巍巍,弹簧似的,刘和尚多看了几眼。这小孩双手举着碗,托在和尚床头,斜着眼觑着和尚。他身上有股逼人的水汽,和尚拿袖子遮住脸,才把呛人的水汽挡了回去。饺子个头不大,冒着青气。和尚劈手把碗掀翻,定睛细看,这哪里是碗,原来是一只广口的转心螺,淡青色的花纹拧着劲儿,一路蔓延到咧开的广口处。水饺撒了满地,它们就地一滚,变成几十只小螃蟹,爬到床下去了,送饺子的小孩也不见了。和尚从床上站起来,跳着脚大骂,这些鱼精已经不止一次来捉弄他了,有时还把他的鞋子塞进被窝里,或者把灯油洒在桌子上,然后点着火,他的桌子就变成一片火海,每次都有不同的花样。和尚一边骂一边追到庙门外,四周空无一人,朝山下望去,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一片三角形的贝壳,隐约有十几个人在上面对坐,转眼间就不见了。和尚扶着门,骂得力尽,转身回屋。他猛一抬头,看见门框上爬着一只红色的蜗牛,心里暗暗吃惊。许多年过去了,和尚还是闷闷不乐,他始终没能悟出红色蜗牛代表什么。或许,又是那些畜生在作怪?
直到有一天,我的父亲已经十几岁,能自己一个人满山跑着玩了。他一气跑在山顶,遇见了正在种菜的和尚。和尚也许是一个人闲得无聊,他甩掉手上的泥,给我父亲讲了蜗牛的事情。父亲笑了,他张开小手,露出三只蜗牛,血一样红。这种蜗牛,在岛上多的是。父亲说。和尚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阳光打在他的肩上,压得他的身子也跟着弯下去,他已经很老了。
这就是刘和尚,连庙门都不出,见到只红蜗牛也觉得稀奇。父亲说。
我问父亲:这庙真的是用三太子的骨头建的?父亲低头补网,不说话。我又问:真有那么多鱼精吗?父亲抱着一堆网走开了,临出院门时,回头扔下一句话:你问我,我问谁?然后撂下我一个人在院子里。
院墙东边,南山冒出头来,鱼骨庙青色的屋檐横贯在山顶,影影绰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