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退远了,海水逐渐望不见了,只剩下灰色的海滩。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那群蟹,那是一种身材瘦小的尖蟹,它们挥着兵器,像密集的弓弩,挂着风声,从泥滩的浅水里冲杀出来。我赶紧跳到一边,避开了凌厉的攻势。
尖蟹长条形的身子连着八条腿,外加两个比腿粗不了多少的钳,面无表情地飞奔,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而其中多数尖蟹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掺杂在队伍中间,还有一只跑起来剧烈颤抖,它少了两条腿,看上去更像是在跳跃前进,与整个队伍的奔跑极不协调——它们当中,大部分成员缺了一条腿。相形之下,一队伤兵让人放心许多。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渔民们的杰作。
捕鱼人常年待在船上,追逐着四处迁徙的金枪鱼群,短的也要在船上待上大半年,已经习惯了海面上起伏不定的生活。回到安稳的陆地,居然头重脚轻,生出些许晕眩了。随船带了蜂窝炉,用完就熄,饼子码在炉盖上热热,网里捡出的小鱼扔到锅里滚一滚。小虾是可以生吃的,嫩白脆凉,像吃凉拌黄瓜。一顿饭就这样悄然开始了,满船都是大吞大嚼的声音,正如起风后的弄堂,充满了来路不明的撞击。一伙蹲在船板上吃饭的渔民中,忽然有一个人停了下来,猫着腰,直奔船头的一堆渔网走去。同船的伙计们心知肚明,低着头吃自己的。只见那人揪出一角网,翻了多时,拎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尖蟹。轻微的一声脆响,像折断了火柴棍的声音,一条蟹腿已经掰下来,剩下的部分扔进海里。淡青色的蟹腿被两个陡峭的关节分成三段,上面布满了绒毛,尖端细长锋利无比,尖蟹靠它能爬上高大的礁石,在垂直的断崖上如走平地。现在,它穿行在牙缝里,干鲅鱼歪斜的肉丝被提起来,又塞回嘴里去,紧张的牙缝里一阵舒泰。至此,蟹腿也就没了用处,可能随手丢在船板上,也可能甩进海里——这种结局是我最担心的。那只受伤的蟹可能正在海的深处,仰头看着属于自己的腿飘落下来,蟹如果有知,也定然会垂泪。然后他回到原处蹲下接着吃饭。尖蟹肉很少,净是骨头,不中吃,本可无忧,却意外地被安排了这样的角色。
渔民吃饭最忌讳说话,四下里只有吞咽声。一次局促的午饭进行得井井有条,人群当中掺杂着我的父亲,他压低帽檐遮挡着海风,大口咀嚼的动作也带动着帽子一起一伏。
父亲不像他们那样蹲在船板上。他盘腿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撕咬着干鲅鱼,像撕一块旧布,烟尘四溢,那里面隐藏着死亡的快感。他平静地看着一只只尖蟹被拎起来又抛出去,一言不发,许多年来的磨炼,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水手了。这个波澜不惊的中午,海面上没有浪头,菱形的波纹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他抬起头望着前面空荡荡的水面,目光穿越海平面,却总被潮湿的水汽挡回来。干鱼有着棉絮一般的柔韧质地,悄然进入口腔内幽暗的骨质缝隙,扭曲的肉丝在黑暗中寻找攀缘的台阶,都被父亲咬紧牙关挡了回去。有一回,他再也支持不住,一股铁丝似的鱼丝塞进臼齿,周围的牙险些被挤倒,他也像其他船员一样猫着腰沿船舷前行。在船头,他扯起一片网,翻找半天,拎出一只蟹,这只蟹只有七条腿,不知被谁抢先掰过了。父亲皱皱眉,把它扔回海里,蟹的落水声被船的轰鸣盖住了。在海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尖蟹最多只能掰一条腿来做牙签,不可多用。不知是谁立下的规矩,居然被几代人严格地遵守着,沿用了许多年。对尖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父亲再次回来时,嘴里溢出了干鱼的味道,他的简单的午饭就此结束了。干鱼的咸腥气夹杂着口腔的温度,四处游走,这些气味飘在船板上,瞬间把干鱼的粗糙质地复原了,气味的斜纹罩在渔船上空,织成了薄薄的网。
父亲是有心的人。他也常用蟹腿做牙签,只不过用完蟹腿从来不乱扔,而是放到蓝布小褂的口袋里,锋利的尖角经常扎破衣服露在外面。同时放在口袋里的还有毛蛤、海螺、盛放烟叶的铁盒、火柴,毫不相干的东西胡乱放在一起,母亲埋怨过许多次,父亲依然我行我素。等我离开半岛以后,惊奇地发现,父亲的方法到处都在用。父亲每次返航,我都要翻翻他的上衣口袋。毛蛤、海螺照旧交给母亲下锅,我把蟹腿留下,晾在窗台上,几年积攒下来,也有一大堆了,开窗时经常被窗扇推出一些掉在地上,我们也懒得去捡。母亲常随手抓过一条剔牙,蟹腿的锋芒比针尖还要细,能搜遍任何细小的牙缝,用它搜索一遍,吸气时牙齿微凉,冷风沿着牙缝自由出入,我却再也不敢去碰它们了。那年,我和母亲同时拿着蟹腿,在墙根下剔牙,我用力过猛,被蟹腿的尖刺扎得血流不止,落在手指肚上的血触目惊心,鲜艳的底色上掺进了唾液,温热与咸腥的气息让我眩晕。母亲忙扔掉手里的蟹腿跑过来,轻轻掰开我的下颚,口腔里的秘密暴露无遗,一小截折断的蟹腿深深楔进了牙龈。母亲把蟹腿拔出来,牙齿周围立刻被火热的血包裹了,我久久不敢合嘴。多少年了,像蟹腿刺破牙龈这种血流如注的事情,仍然在暮色四合的院落里生长。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半岛,在退潮的海滩上再次看到颤巍巍前行的蟹,被它们庞大的阵容所震慑,禁不住暗想:它们的一条腿,又和什么人的牙齿亲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