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下来的时候,我刚好伸手推开院门。逼仄的院落里,乌云和我的影子几乎同时罩在父亲身上,他正在墙角猫着腰,不知在翻找什么。隐约的咸腥气滞留在院墙下,它们从我出世起就在那里,其顽固之态,绝不亚于那口废弃多年的枯井,虽则无用,却没法搬走,它拒绝消失,独自幽深地陷落着。
“看见铁夹子没有?”父亲说,“这些野猫,快把晾的鱼吃光了。”几件旧物带着灰尘,面目模糊不清,渐次从他左肩上飞出来。
“该给它们颜色看了!”
我愣了一下,竭力回忆着铁夹子的去向。猛一抬头,却见西墙上冒出一条子黝黑的扫帚云,扫帚柄插在墙头,三角形的扫帚头不断扩大。父亲回过身来,见我仰着脸,就停下手里的活,疑惑地抬起头,弯着的膝盖也慢慢直起来。直到看见扫帚云,他手里攥着的一把羊角锤奋力挣脱,旋转着掉在地上,羊角锤的尖头先着地,刨起一团泥土,土屑四下里崩溅开来,随后各自静静落下。
“快进屋,要起大风!”父亲一面说,一面架过梯子上了房。
不多时,天果然暗了下去。母亲拽开电灯,屋里又明亮起来,老屋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我趴在窗户玻璃上,浓烟一样的云拌着绿的树叶挤满小院上空,随之而来的是滚圆的雨点。因为风大,雨点横着飞,在院里的泥土地上刮起一道道细长的纹络。黑云压上来,逐渐看不见地面,风在屋顶上大踏步跑过来,几块瓦片落地,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几声细小的响动,那是瓦摔在地上断裂,碎块被弹起再次落地。许多年以后,这遥远的声响把我从异乡的梦中惊醒,推衣而起,四下里寂然无声,只有满床月光通明。
父亲带上铁锨,出门去看排水沟了,我和母亲挤在炕上,不时看看窗外。忽然,窗户上一片绿叶沾在窗户玻璃上,我认得,那是后院刘奶奶家的槐树,只有她家的槐树,叶子才有这么肥,绿中带着黑气。刘奶奶的儿子前些年和人搭伙,贩来百十斤蟹,到集市上去卖,不承想赔在手里。正是大热天,螃蟹臭气难闻,无奈之下,挑拣出完整的蟹晒干,然后掰成小块,拌在饲料里喂鸭。那些朽坏的蟹散发着热烘烘的臭气,他们强忍着臭味,刨坑把烂蟹埋在槐树下,成了槐树的粮食。有时候,折断一片槐树叶,还能隐隐闻见螃蟹的腥气,满树枝干也是盘旋扭曲,枝头爆开的杈尖锐无比,也朝着蟹钳的方向发展了,这槐树让人不敢靠近。槐树叶在这时出现,像一出皮影戏,在暗淡的渔村岁月里,给过我多少明媚的慰藉。叶子顺着玻璃往下淌,风势暴涨,一股水柱袭来,把叶子冲掉了。我从炕上站起来,也没有找到它。它将去往何方?是否顺利流出了院子的排水口,随着漫卷的雨水注入河中,又沿着弯折的河道一路漂流,回到了蟹的故乡?
父亲侧着身子从门缝里“蹭”进屋来,他披着皱巴巴的黑油纸,一条大河在上面涌动,地上立刻汇聚起一摊明亮的水洼。我们对视着,始终没有说话,侧耳倾听着屋外的风雨声。还能有什么呢?只有风雨声。许多年以后,我提着大包行李,挤进陌生车站的人流中,抬手擦汗的间隙,我会想到遥远的风雨声,和老屋里的默契。
风越刮越大,我们全不在意,那是什么力量在背后支撑?直到屋子来回摇晃,轰的一声巨响过后,出现了奇异的景象:我在炕上,上面是母亲,再上面是父亲,我们安然无恙。是外间屋的厨房塌掉了,顶棚连同山墙一起滑了下来。
海边的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霎间云开日出,父亲开门哗啦哗啦趟着水到院里,我和母亲跟出来。老屋西墙只剩下面半扇,砖瓦胡乱散落在没踝的水里。父亲上前推了推剩下的半扇墙,这半扇墙也颓然落地,里面露出黑泥瓷坛。瓷坛上摞着半盆棒面饼子,瓷坛里面是上个月的虾酱。父亲拿起一块饼子,掸掸灰尘,递给母亲。母亲没有接,她蹲在地上哭了,父亲又把饼子扔给我,我牢牢地接住了。父亲打开了瓷坛,坛口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白烟……
那年的虾酱真咸,这是开坛太早的缘故,盐还没有在酱里跑开,有时会碰到略带苦味的盐茬。要是它们在坛子里多待上一个月,也许会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