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子里,墨子是现存资料最少的一位。在《墨子》里面,作者极少涉及自己的身世,甚至连姓氏和国籍都没有明确交代。其实这也好理解。“墨”,在古代是刑罚名称,墨子就是受过刑罚的人。这样的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极低,自然就没什么资格拿出来炫耀。
关于墨子的国别,有的说是鲁国,有的说是宋国,有的说是楚国,更有胆子大的学者,说“墨”即“黑”,“翟”通“狄”,怀疑他是印度人。
鉴于墨子“兼爱”、“非攻”的主体思想,以及他孜孜不倦地追求和平,我个人认为墨子应该是可爱的宋国人。
翻阅大量资料,我们目前对墨子比较确定的有两点:
第一,墨子脸庞黝黑;
第二,总是一副脚穿草鞋走天下的模样。
在交通不便利的战国时代,要经常在诸侯国之间奔波,墨子又没钱像孔子那样出入以车代步,大部分时间只能步行,草鞋无疑是最佳选择。
墨子和墨家
墨子最初学的是儒学,是当时社会上的主流学问。后来,他对儒家那一套繁文缛节感到厌烦,最终舍掉了儒学,自创一派,名叫“墨家”。为宣传自己的主张,墨子广收门徒,一般的亲信弟子达到数百人之多,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墨家学派。但是,墨子选弟子是很严格的,不是你是个人就可以进入墨家。《庄子·天下篇》说“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连庄子都认为进入墨家的门槛太高了。
与自由散漫的儒家相比,墨家是一个有着严密组织和纪律的团体,几乎相当于现在的政治党派。其最高领袖被称为“巨子”,墨家的成员都被称为“墨者”,他们必须服从巨子的指导,听从指挥,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意思是说到死也决不旋转脚跟后退。
墨子有一个弟子叫高石子,墨子把他安排在卫国,还当了个小官。可没过多久,高石子就辞职离开了卫国。但作为墨家子弟,他不能这样一走了之,而是来向墨子交代:“老师啊,卫君看在您的面子上,对我还算不错,可我感觉他并不重视我的话,所以就出来了,卫君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狂妄的人呢?”
墨子说:“你都已经走了,还怕人家说什么呢?”
高石子认真地说:“我哪儿敢随随便便离开呢?您的教导我都随时记在心里,不该要的钱,再多它也闹心啊……”
墨子听了这话很高兴,赶紧对大弟子禽滑厘说:“你看,要是墨家弟子个个都像高兄弟这般,随时记住我的教导就好了,应该把他树立成‘听墨子的话,跟墨家走’的光荣典型。”
墨子自称“鄙人”、“贱人”,而事实上,墨家上至巨子,下至普通成员,都保持着艰苦朴素、洁身自好的生活习惯。在很多方面,墨家都与儒家截然相反,你要那样干,我偏要这样干,跟你唱对台戏。
比如,儒家把人分为六九等,君君臣臣,泾渭分明,墨家却主张人人生而平等,在平等的基础上互相关爱。墨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平等”“博爱”理念的学者。儒家认为国君管理臣民的权力是上天所授,理所当然。而墨子提出,鉴于人人都是上天的子民,彼此平等,应该对君权进行限制。这种“天赋人权与制约君主”的理念也相当先进。再比如,儒家在礼仪方面有很多繁文缛节,“男女授受不亲”,陌生男女递东西都不能手碰手。肉块没割正,不食;席子没摆正,不坐……对此,墨子予以强烈抨击,他提倡简单生活,认为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儒家热爱音乐,把音乐上升到礼仪的高度,儒家子弟们吃饭时不放音乐,吃饭都感觉不香甜。孔子曾经听了一段好听的音乐,三月不知肉味。墨子则公开宣称“为乐非也”,并批判儒家传习音乐,说“弦歌鼓瑟,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他说他明白钟鼓琴瑟里也有好的东西,“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世,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他认为,音乐是一种浪费,劳民伤财。儒家在实施各种复杂的礼仪程序时(比如,父母死了,儿女守丧三年),必然造成人力物力的浪费。因此,墨子认为,人这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奢侈浪费而悔恨,也不因糟蹋粮食而羞愧……
与公输般较量
当然,墨子一生中最精彩的篇章还是为和平而四处奔波的故事。
这一年,楚国来了一个天才工程师,叫公输般。此人老家是鲁国,“般”又通“班”,所以人们又叫他鲁班——因为他的手艺实在太好了,后来的木匠、建造工都把他视为自己这个行业的祖先。公输般其实是一个工匠,靠自己的手艺和劳作来养家糊口。他漂游四方,招徕主顾,谁出工钱,就为谁干活。他来到楚国时,楚惠王正在为重新争霸做准备,请了一大批能工巧匠为他制造新式武器。公输般应聘成为楚惠王的总工程师,并且为他设计制造了一种超级武器——云梯。这种武器又高又大,专门用来征服对方坚固的城墙,可谓楼梯里的战斗机。楚惠王获得这种武器后非常高兴,在这之前,楚国人征战中原时,总是在敌人高大的城墙面前吃亏。现在好了,有了这云梯,楚惠王手里就多了几分筹码。
云梯造好后,楚惠王决定用实战来考验它的功力,第一个选择的实战对象就是宋国。
墨子就是宋国人。自己的祖国遭到威胁,墨子怎么可能置之度外呢?得到这个消息后,墨子立即从宋国出发,走了十天十夜来到楚国,拜见了公输般,试图说服他取消攻打宋国的计划。墨子是一个聪明人,他当然不会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绕了一个圈子。
墨子见到公输般,首先敬了一个礼,说了些“久仰大名”之类的废话,再讨论几句天气,然后恳切地说:“有个北方人得罪了我,请您帮我杀了他。”
公输般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地看着墨子。
墨子继续说:“您放心,事成之后我会给您很多很多钱。”
公输般说:“我这人最讲正义了,决不会为了钱财杀人。”
墨子冷冷地说:“楚国是一个大国,土地辽阔,物产丰富,可是他们却攻打弱小的宋国,这是不正义的战争啊。您虽然没有亲自上阵杀人,可依然有很多人会因为您的新式武器而死去,这与您亲手杀人有什么区别呢?”
公输般哑口无言,良久才讪讪地说:“攻打宋国是楚王的主意,我可做不了主。”
公输般说的是实话,墨子也心知肚明,于是他请求公输般向楚惠王引见自己,公输般答应了。
见了楚惠王,墨子还是没有直抒来意,依然卖了一个关子,向楚惠王讲了一个故事:“大王,鄙人曾经见过一个人,他自己有豪华轿车,可却要偷邻居的破单车。他自己有漂亮的衣服,却要偷邻居的旧衣服。他家天天吃大鱼大肉,却要偷邻居家的糟糠,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
楚惠王当然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坑,径直闯了进去,说:“这人肯定有偷盗的癖好吧。”
墨子说:“没错。我们知道,楚国国土方圆五千里,宋国国土方圆五百里,就像豪华轿车与破单车的区别。楚国云梦、江汉这些地方富得冒油,物产丰富,宋国无非产一些兔子、狐狸之类,这就犹如鱼肉与糟糠的区别。楚国森林面积为各国之首,宋国却连一根长一点儿的木头都没有,这就是漂亮衣服与旧衣服的区别。所以,我觉得您与那位患了偷盗癖的人是一类人。”
楚惠王也被说得没有词了,就把问题推到公输般身上:“善哉!虽然,公输般为我为云梯,必取宋。”意思是说,公输般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武器,拿下宋国是很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放弃。但他的另外一层意思没说——除非你能够证明公输般的云梯不能取胜。
墨子只好回过头来继续找公输般。
这次,两人不再进行口舌之辩了,而是现场模拟攻防战,拿一些道具来扮演城墙、云梯、攻城和护城的其他武器。两人聚精会神,认真地展开攻防战。一个用云梯攻城,一个就用火箭护城。一个用撞车撞城门,一个就用滚石檑木砸撞车。一个用地道,一个就用烟熏。一个用火攻,一个就用水淹……结果公输般多次改变进攻的方法,都被墨子抵挡回去了。最后,公输般的攻城兵器已经用完,而墨子的护城兵器还绰绰有余。顺便说一下,其实墨子也是一位高手级别的工程师,他做的风筝,飞在天空里可以三天三夜不落下来。他弟子拍他马屁,说:“师傅你太厉害了,用木头做的风筝居然在天上飞三天!”墨子很谦虚地说:“我用三年时间做成的东西,只飞了三天,失败。”
不用我饶舌,大家都知道谁胜谁败了。
公输般有些不甘心失败,说:“其实我还有一招没使用,它可以对付你。”
墨子针锋相对,说:“我也还有一招没用,一定可以抵挡住你。”
两人如斗鸡一样站在那儿,谁也不服谁。
楚惠王知道此事后,好奇地问墨子:“您还有什么高招没有使用呢?”
墨子说:“公输般的意思是,可以趁机杀了我,他以为这样一来宋国就没有人能抵挡他的进攻了。其实在来这儿之前我就把应对之策交给了我的弟子,由他们帮助宋国守城。所以,就算他杀了我,一样不能攻占宋国都城。”
楚惠王感叹良久,说:“我太佩服您了,为了表扬您对宋国的忠诚和英勇,我决定不再攻打宋国了。”
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当时楚国真要进攻宋国的话,宋国难免会生灵涂炭,血流千里。墨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劝阻楚惠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这就是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任侠精神,现在,从墨子这儿开始了。
墨子以自己的机智和勇敢,为宋国免去了一场灾难,可是他回国之后,国人们又是如何对待他的呢?
根据记载,墨子回到宋国,没有人捧着鲜花迎接他,这也就忍了。可当时正在下雨,他想进城避雨,守城人都不肯放他进去。对于那一刻的墨子来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也莫过于此吧。
这一年,是公元前444年(很好记的一个年头),墨子大约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一口气走个十天八天精神还很抖擞。
继续担任和平大使
墨子回到宋国后,越国国君听说了他的义举,派人邀请他去越国发展。这时候的越国不像勾践时代那样牛了,基本上已经沦为一个二流国家,经常挨别人的揍,所以急需墨子这样的人才。墨子从未去过南方,心里没有底,当然,最主要还是对越王没有信心,所以就婉拒了越王的邀请。
没多久,墨子遭遇了一场牢狱之灾,被关进大牢。有人还造谣,说他死在了牢狱中——好在没过多久,他又被放了出来,澄清了谣言。墨子出狱后就搬到了鲁圉,这一住就是几十年,所以现在很多人都把墨子说成是鲁国人。
公元前403年,因为齐国要攻打鲁国,鲁国国君鲁穆公向墨子求助,说:“我害怕齐国来攻打我们,有没有法子可以解救?”
墨子豪迈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于是墨子结束了安静的生活,又从鲁国动身去了齐国。这时的墨子已经六十多岁了,好在这次行程,相对来说算短途,所以没费什么工夫。墨子到了齐国后,如上次一样,并未找齐太公,而是首先找齐国主帅项子牛。
墨子对项子牛说:当年吴王夫差在世的时候,向东攻打越国,把越王勾践困在会稽山;向西攻打楚国,逼迫楚昭王流落到随地;向北攻打齐国,俘虏齐将押回吴国。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可到了后来,诸侯们群起攻之,而吴国的百姓苦于疲惫,不肯为吴王效力,导致吴国毁于一旦,吴王自己也惨遭杀戮。现在齐国要攻打鲁国,是恃强凌弱,今后必定遭到报应。
墨子站在齐国的立场上,说明侵略别国的人,下场都不会好,所以很有说服力。项子牛是一个武将,在口才上当然辩不过墨子,只好说:“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您还得找当家老板。”
墨子来到王宫,会见了齐太公,说:“大王,这儿有一把刀,用它来砍人的脖子,一下子就砍断了,这刀是不是很锋利?”
齐太公说:“看样子是很锋利。”
“接着用这把刀砍一排人的脖子,也都很快砍断了,可以说这刀很锋利吗?”
“当然很锋利了。”
“刀确实很锋利,您觉得谁该承受这种不幸呢?”
“被砍的人只好承受了。”
墨子看着齐太公的眼睛,说:“吞并别国领土,打败别国军队,杀戮别国百姓,谁会承受这种不幸呢?”
齐太公思考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我会承受这种不幸。”
一场大战就在墨子一连串儿的追问中消弭。
鲁国是一个小国家,可在战国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国家,有时都不免想去欺负更小的国家。这一年,鲁穆公想要攻打郑国,墨子知道此事后全力阻止。
墨子说:“现在鲁国境内大的家族攻打小的家族,大的封地攻打小的封地,他们杀害百姓,掠夺财物,您是如何处理的?”
鲁穆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会主持公道,重重惩罚首先挑起进攻的人。”
墨子说:“很对。上天管治这个世界,就跟您管治鲁国一样。您要攻打郑国,难道不怕上天的惩罚?”
鲁穆公以前受欺负时想墨子来帮助他,这会儿却又嫌他唧唧歪歪,说:“干吗呢你?郑国人数代残害他们的国君,我现在是替天行道,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墨子说:“郑国人数代残害他们的国君,上天已经降下灾难,让他们三年都风不调、雨不顺,这已经够了,您要再进攻他们,就等于是重复的惩罚。我们那有一家人,儿子不成器,父亲要鞭打他,邻居家的父亲,也要拿一根棍子来揍他,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鲁穆公没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