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斗龙镇的众工匠,不能不提一下谭鞋匠。
谭鞋匠生得虎头虎脑虎背熊腰,如果不朝他的下半身看,绝对是个健美的后生。
谭鞋匠打从出娘胎里出来,两条腿就像个枯枝丫似的既没有活力,又不能伸展。好在谭鞋匠的胳膊粗壮有力,两手只要往地上一撑,铁搭般的身躯便轻松悬起,加之谭鞋匠还有两张小巧玲珑的榆木板凳,用它来辅助行走,倒也平稳自如。
谭鞋匠的手艺堪称一流,他上的鞋既好看又结实。别人上的鞋,穿过一年半载,底和帮也许会闹分裂。谭鞋匠上的鞋,即使底磨透了帮穿烂了,针脚也不会有半点松动。
谭鞋匠手艺好,人品也好。乡亲们到他这里上鞋子,方便时及时付款,不方便时缓几天也成。如果有人提出用一只鸡蛋或是半碗包谷抵充工钱,谭鞋匠也总是笑着应允,决不皱一下眉头。对于那些孤寡老人或是家庭实在困难的乡亲,谭鞋匠还会免费服务。
俗话说,人待人好水涨船高。谭鞋匠为人谦和,自然深得乡邻们的敬重。那时候乡亲们都不富裕,水牛一样的壮汉忙活一年,也只能混个半饱儿。但乡亲们只要有点好吃的,总不忘给谭鞋匠留点。路上遇到谭鞋匠,会主动帮着提工具箱。谭鞋匠的口粮和柴草,也会有人惦记着挑回。剃头店的张师傅见谭鞋匠来回奔波实在不便当,还在自己仄逼的店堂中腾出一个角,让谭鞋匠摆摊做生意,同自己一个锅灶吃饭,一个土炕睡觉。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知不觉间,谭鞋匠已二十出头。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张师傅深知单身汉的苦楚,几次劝说谭鞋匠早点物色对象,不要像他这样白来世上一回。谭鞋匠笑笑说,像您这样不是挺好吗?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省去多少烦恼。张师傅摇摇头说,你呀你呀,早晚有后悔的时候。
一日,“豆腐西施”谢桂花来取鞋子。那时谢桂花正奶着娃娃,没有穿抹胸,试穿新鞋时,奶子便从低矮的领口露了出来。谭鞋匠自打离开娘的怀抱,再没碰过女人身子,如今冷不防看到两个白花花的奶子,只觉得热血奔涌耳热心跳,手指被针扎破都不知道。谢桂花见谭鞋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胸脯,低头一看也羞红了脸。
谢桂花的春光泄漏开启了谭鞋匠的情窦,从此谭鞋匠的心也开始躁动起来。只要有年轻一些的女人找他上鞋,谭鞋匠总会偷偷地朝人家山丘般的胸脯看上几眼,有漂亮的女子从门前经过,眼睛也会不错珠地追随。
谭鞋匠的变化没能逃过张师傅鹰一样的眼睛,张师傅便又老调重弹,谭鞋匠虽然没好意思正面回答,眼神里却满是期待。张师傅就利用剃头的机会大地宣扬谭鞋匠的好,拜托大家帮着物色对象。
正当众人为谭鞋匠的婚事担忧时,谭鞋匠身边却多了个嫩笋般的人儿。那姑娘不仅模样儿俊,身段子好,还讲一口好听的吴侬细语。乡里人从没见过这么雪白粉嫩的俏女子,一个个惊讶得眼珠子差点崩出来。谭鞋匠喜滋滋地告诉大家,姑娘叫秋月,是杭城姑妈介绍的对象。
谭鞋匠是个孤儿,十几年来没有一个亲戚走动,更没听说杭城还有个姑妈。不过怀疑归怀疑,乡亲们还是为谭鞋匠找到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高兴。
开春时,秋月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二斤毛线。此后一有空闲,秋月就拿出毛线在竹针上绕啊缠的,只几个时辰,一件别致的毛衣已经套在谭鞋匠身上,喜得谭鞋匠半天合不拢嘴巴。
当然,谭鞋匠也有不尽人意的事情,那就是秋月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张师傅见状悄悄提醒谭鞋匠别光顾着做生意,床上的事也要勤奋点,早养儿子早得力。豆腐西施指点谭鞋匠抽空拜拜观音,请求菩萨开恩送子。李铜匠则劝说谭鞋匠找个郎中看看,生孩子的事情拖不得。每当人们提到这个话题,谭鞋匠的脸上总会闪过一丝忧愁,然后不是打着哈哈岔开话题,就是低着头把鞋绳拉得山响。
日子如紫燕掠波般倏地滑过,转眼到了七五年秋天。这天,谭鞋匠一早起床就心慌慌的、空空的,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晌午时分店里来了两位客人,见着秋月抱头痛哭,至此,一段凄美的故事才浮出水面。
原来秋月的父母均是大学教授,文革期间被关进牛棚。受父母的牵连,十六岁的秋月初中没毕业就下放到农村。到农村不久,秋月就被慧眼识珠的村支书相中。村支书给了秋月两条路,一条是嫁给他儿子,从此吃穿不愁享尽清福;一条是作为“反动权威的狗崽子”,接受审查,游街批斗。秋月无计可施,只有选择逃跑。
那时正值隆冬时节,雪花漫天飞舞,天气十分严寒。谭鞋匠回家取棉衣,巧遇饥寒交迫的秋月。听了秋月的哭诉,谭鞋匠怜意顿生,当即决定暂时收留秋月。秋月开始还有点犹豫,可是看到谭鞋匠一脸的真诚,想想自己又无其他地方可去,便含泪点了头。为了避免麻烦,两人明里称夫妻,暗里为兄妹。共同生活的几年里,谭鞋匠虽然常被一种本能的渴望折磨得夜不能寐,却一直坚守诺言,从未碰过秋月的身子。尤其是当乡亲们对他迟迟没有孩子而生出误解时,谭鞋匠虽然满心冤屈,却只能暗自神伤。谭鞋匠的苦衷秋月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几次提出假戏真做。谭鞋匠说那哪成,你是个读书人,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鸡窝里养不了金凤凰,我不能害你。
秋月的父母解除羁绊后立马下听女儿的下落,吃辛受苦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这里。得知事情的原委,两位教授长跪不起,秋月更是涕泪横流。
后来,秋月的父母同谭鞋匠商量,要带秋月和他一起回城。谭鞋匠摇摇头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乡亲们对我有养育之恩,我离不开他们,他们也需要我。停了一会又说,你们把秋月带走吧,她一直念叨着读书的事,如果有可能,让她继续学业。
回城那天,乡邻们都来送秋月。汽车喇叭催了好几次,秋月仍拉着谭鞋匠的手泪流不止,任凭父母劝说就是不松开。谭鞋匠看看天色不早,狠心扒开秋月的手,返身进屋关上大门,秋月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哭着离开。
送走秋月,谭鞋匠又当上了快乐的单身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