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世界面临的危机,比如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便是病理性的逻辑思维和推理造成的。自古希腊时代起西方哲学一直坚持这条原理: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是大自然的主人,大自然的一切(包括天上飞的和地上爬的)统统都是奴仆。这是个非常病理性的大前提。从这个错误的大前提出发,西方人作出了一系列推论,结果是机器文明严重破坏了全球生态环境,人类自身也有遭毁灭的危险。直到最近三四十年有些深刻的环境哲学家或大地伦理学家才站出来指出大前提的病理性质,说:
人只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一个环节。风云雷电、山川动植、草木鱼虫都有自身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人应该也必须尊重、敬畏大自然的神圣权利。
西方人还有一个错误的大前提:物质财富占有得越多,人就越幸福。这就是重“占有”(to Have)、轻“生存”(to Be)的幸福观。
在这个大前提下,便有了西方的现代经济学派:“不消费即衰退。”于是美国的广告语出现了:“买一些东西吧,当然我们希望你们买——漫游车;但是如果不可能的话,就买一个微波炉,一只哈巴狗,一张戏票,一个滚脚筒。总之,买一些东西吧!”
这个经济学派的逻辑思维推论之严密听起来就像前面有关圆的性质推理一样无懈可击:
如果没有人购买→没有人消费→人会失去工作→失业现象严重→经济危机→……
比如,如果把人们的驾驶里程减少一半,将会有半数的汽车站服务人员、轿车修理工、汽车工人、轮胎厂工人……失业,从而引起失业的连锁反应。其结果必然是经济大萧条——这就是“不消费即衰退”的逻辑链。
2001年11月22日,美国人迎来了“9·11”以后的第一个感恩节。这通常是“圣诞”购物季节的开始。这是美国一年当中最重要的销售季节。美国商务部长抓住这个机会大力鼓动人们去消费:要使美国经济走出低谷,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家到商店去大量购物。
这位部长说,个人消费占美国经济的三分之二,这是一个伟大的经济体制。9·11以前它是伟大的,今天,它依然伟大。决不能让任何事情使美国的经济发展延缓下来。
这是鼓励重“占有”的人生。它涉及价值观、幸福观。
但是重“生存”的文明哲学家的逻辑思维推理是:
超过一定界限之后。更多的美国式的消费并不等于人的更加充实和幸福。如果更多消费会进一步损害地球生态环境、加速耗尽自然资源的话,那就更糟,更不可取,更不是什么“伟大”。(比如对象牙制品的消费便是天大罪恶!!!)
时时处处都有逻辑思维推理,即便在日常生活中。
不过千万要注意,推理的前提不能错。或者用欧氏几何的语言来说,假设(原命题)的结论要经得住一一驳倒,不能错。就是说,命题要真,能成立,而不是假,不能成立。
哲学家的工作,主要是质疑、追问大前提能否成立。
对大前提作出尖锐、深刻批判,成了哲学活动的主要内容或神圣天职。
在学术领域,健全的逻辑思维推理在东、西方一直有卓越的表现。
儒家提出的链便很经典: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是一派大家气象。
老子提出的链同样是无懈可击,不见斧凿痕迹:
道→一→二→三→万物
这样一幅创世纪的图景,这样的气魄和眼光所注,这样的天才想象力,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上述两条黄金链自然又一次叫我联想起德国科隆精神病院那个患者的逻辑倒错性思维:“天冷了,所以把衣服脱掉。”
一个健康,代表真理;另一个病态,代表谬误。对比鲜明,都植根于大脑皮层以及左右脑两个半球(包括胼胝体)的有关部位。
18世纪英国人口论学者、经济学家和思想家马尔萨斯一直为我所推崇。1959年我开始读他的书。那年北大在批判马寅初校长的人口论。有张大字报贴在大饭厅,题目成了我一生的长期记忆之一:“马校长,你是哪个马家,是马克思还是马尔萨斯?”
有条卓越的逻辑思维推理贯穿了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
人口压力是个威胁。人口增长是不幸和罪恶的根源。根据自然法则,如果不能使食物与人口成比例,那么大自然就会站出来使人口与食物成比例(马尔萨斯的意思是指大饥荒会使人口骤减,从而达到人口与食物之间新的平衡)。
他的思想大大超前,遭到别人攻击。他为自己辩解:
“认为我是人口的敌人是对我的论证的全然误解。我仅仅是罪恶和不幸的敌人,也是造成这些罪恶的人口与粮食之间有害比例的敌人。”(说得多到位,多动人。多精辟!)
这是我在一间专供大批判的阅览室读到的。等我走出阅览室。我暗中感到兴奋。我意识到,我从书本上又结识了一位导师。我为他的逻辑和语言表述。当然还有他对人口增长的洞见而折服。没有健康、强有力的逻辑和精致语言,能有深刻的思想吗?逻辑、语言和思想是三位一体的。
今天人类文明面临的危机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人口巨大压力造成的。地球上现有110亿公顷可用地和海洋。全球60多亿人口,人均只有大约1.9公顷。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消耗已大大超过了地球的再生能力。
如果马尔萨斯活到今天,他会说些什么?当代世界的危机会丰富、深化他的人口论。天才有健全、强有力的逻辑推理能力,所以他有预言的本领。疯子没有。这是两者根本区别之一。
德国地质学家魏格纳(A。L。Wegener,1880—1930)大胆提出板块构造学说(即新全球构造理论)是健全、正确和卓越逻辑思想推理的又一胜利。
他一生的主要成就是提出“大陆漂移学说”。三十岁那年,即1910年,他注意到大西洋两岸大陆海岸线的相似性。他将大陆的外形轮廓线进行比较,发现各段海岸线能很好地拼合起来,一一对得上。这可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视或画出的毫无意义、没有任何客观效果的语词新作。魏格纳作出推理:
古生代末期,所有大陆曾是一个统一的联合古陆。于是他得出了一幅大陆板块拼合结构图。
我忘不了也是在1959年我在北大地质系图书馆读到他的主要著作《海陆的起源》(Die Entstehung der Kontinente und Ozeane,1924年德文第三版)的情景。当时我做了读书笔记,一直保留到今天,这回才用上,写进我这部书稿。他的不同凡响的想象力、联想力,以及创造世界的逻辑思维和推论,成了我一生不忘的记忆。在书中,魏格纳说:
“大陆漂移的想法是作者于1910年最初形成的。有一次我在阅读地图时。曾被大西洋两岸的相似性所吸引。不过当时我也随即放手,并不认为它具有什么重大意义。1911年秋,一个偶然机会我从一本论文集中读到这样一段话:‘根据古生物学的论证,巴西和非洲曾经有过陆地上的连接。’这是我过去不知道的。这段文字促使我从大地测量学和古生物学的视野去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并得出重要的、肯定性的论证,并深信我的想法基本上是正确的。”
我合上了笔记本,走出地质系大楼(它就坐落在文史楼的前面),再从成府校门去圆明园,为的是在落日的荒野和废墟中消化大陆漂移假说。许多年,圆明园成了我的哲学课堂。当时,在我的心目中,魏格纳是一位地质诗人。他的大陆漂移学说是一首逻辑思维的地质诗,宏伟、浩博,有高古气。
它可不是穿凿附会。它是才思敏捷、功力精勤、想象力丰富的产物。该学说奔放,海阔天空,逻辑严密。
这奇险壮丽、惊人耳目的图景才是最远期(上亿年前)的记忆,也是健康的形象思维。与病人把天空的云彩感知为飞天仙女形象的幻想性错觉是截然的不同。魏格纳曾从地貌学、地质学、地球物理学、古生物学和生物学、古气候学和大地测量学等多个角度或层面对他的假说作出了严密论证——疯子能做到这点吗?这又是天才和疯子的区别和界线。
最近有人用计算机证实了大西洋两岸大陆海岸线的相似性。这样做是必然的。天才的大胆想象或联想能经得起实践检验。能回到现实世界,疯子的幻觉则不然。
最后,作为本小节的结语,我想交代几句“公理思想”或公理主义,英文叫Axiomatism:公理方法,英文叫Axiomatic Method。它的要义是:
从少数几条不证自明的公理,借助于逻辑,再推出其他的一切。
牛顿力学、热力学和概率论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公理主义源自古希腊欧氏几何,到了19世纪末,德国数学天才希尔伯特则把公理主义提升到了一个新台阶。这就是他的《几何基础》(1899年)问世。
1918年希尔伯特在《数学年鉴》上发表了论文“公理思想”,把公理方法谈得很透。在文章末尾,这位大数学家说:
一门科学理论只有利用公理方法,借助于数学,才能走向成熟。在科学研究中。数学是通过公理方法起主导作用的。
其实,在爱因斯坦一生的整个思维过程中,公理方法是他的风格的主要特色。
他有句名言就表明了这一特色:“开始的时候(假如有这样的开始)上帝创造了牛顿运动定律以及必须的质量和力。这就是一切。此外的一切都可以用演绎法通过适当的数学方法发展出来。”(特别是偏微分方程的应用)
又说:“物理学起始于质量、力和惯性系的发明。所有这些概念都是一些自由的发明。”
1938年,爱因斯坦在致友人的信中说,他成了一个信仰唯理论的人。他主张到数学的简单性中去寻找真理唯一可靠的来源。物理上真实的东西,一定是逻辑上简洁的东西。
但逻辑上的简洁是同健全、正确、富有创造性的逻辑思维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天冷了,所以把衣服脱掉”的逻辑倒错思维。
公理主义是西方科学技术赖以确立起来的逻辑基础。
没有公理方法便不可能有西方科学技术的进步,当然也就不会有香港。我的推理是:
没有公理方法就不会有牛顿力学。没有牛顿力学就不会有西方机器f工业)文明的巨大力和速度,自然也就没有西方的殖民主义。——当我写下这段话,是在香港铜锣湾久久远眺维多利亚港的时候,时2002年8月11日。
一切领域的天才和卓越人物都是能把健全、正确逻辑思维推向极致或最高形式的人。而疯子则把它颠倒,使之错乱,坠人黑暗的深渊,从而同天才形成了两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