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对于我,写作过程也是紧张思索的过程,是探索的最高形式(比如效率最高)。
我发现,天才和疯子作为两种现象基本上是对称的。
天才接近疯子。
但反过来说就不对:疯子接近天才。——2002年初秋于香港中央图书馆
一、什么是病理性质的穷思竭虑?
“强迫性穷思竭虑”(Obsessive Rumination)是一种精神病症状。Rumination是中性词,有沉思、冥思苦索或穷思竭虑的意思。它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正面的最高形式或极端为天才;负面的最高形式或极端为疯子。
有位28岁的精神衰弱强迫性穷思竭虑症患者。有一次,他拿起杯子来喝水,就开始追问:“这个东西为什么叫杯子?”为什么不叫其他什么名称?根据是什么?于是病人挖空心思想出许多理由来证明叫杯子的理由和正确性。这个问题一解决,别的问题又接踵而至。比如:“茶杯什么时候就有的?它起源于何时?是谁首先取茶杯这个名称?”
病人向医生诉说:“从小我就爱钻牛角尖。但这种倾向最近有所加重。对一些问题明明知道很荒谬,没有意义,但自己却不能加以控制,还是身不由己地花很多时间去刨根问底地追问钻研……”
这就是病理性质的“强迫性穷思竭虑”。
青年时代的我,偶然读到这类病例,着实惊讶不已。
我想到,正常人若是把它拿过来,学到手,便很有用。天才是拿到手了,成了巨大的创造力。
比如,还有个患者,老在追问,穷追不舍:“饭桌为什么有四条腿,而不是三条腿?老虎为什么也是四条腿?为什么饭桌不能变成老虎?四条腿的都会吃人吗?”
这种强迫性的穷思竭虑是病理性质的,荒诞的,无意义的,也没有客观效果因而不能回到现实世界感染他人。或者说,自我和非我,现实和非现实是绝缘的,没有回路。
其实换个角度,便是天才的、健康的穷思竭虑:“为什么饭桌要四条腿?如果是三条腿呢?后果是不稳而倒地。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会倒地呢……”
按照这条思路追问下去便是理论力学中的静力学。
理论力学是西方科学技术伟大传统的基础或出发点。它包括两大部分:静力学和动力学。
比如这要涉及平行力系中心、重心和形心的坐标公式,涉及伟大的数学分析语言符号系统。
波音飞机的起降和飞行同样涉及重心问题,但比桌子的平衡要复杂得多。因为它属于空气动力学这门伟大的学问。要知道,飞机重心的位置对飞行的稳定性有直接影响。
这种性质的追问和穷思竭虑是有意义的,有创造力的,也有客观效果。因为飞机的平衡和稳定性是生死攸关、不可不察的大事,尤其是在它起飞、降落的时候。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病理性质的穷思竭虑和健康的穷思竭虑的本质区别。后者有客观意义,经得起实践检验。这是要害。
二、追求“绝对”的德意志民族
追求彻底性、系统性和精确性是德意志民族的特性。
对“绝对”的穷思竭虑和生生死死地追求于这个民族是一种巨大的引诱,具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在这个民族看来,对“绝对”或“终极真理”的追求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的东西。它富有一种神圣性、崇高性和庄严性。这样,便产生了像开普勒、莱布尼茨、康德、黑格尔、高斯、黎曼、赫姆霍茨、普朗克、海森伯、莫扎特、贝多芬和瓦格纳……这样一大批巨人或天才。
就强迫性的穷思竭虑这一点而论,这些天才人物是接近疯子的。这是他们精神构造的核心。
我想起19世纪德国杰出物理学家基尔希荷夫(G。R。Kirchhoff,l824一1887)。在热辐射领域,他发现了这样一条著名的定律(今天称之为基尔希荷夫定律):
物体的发射本领和吸收本领的比值对于一切物体都是一样的。
请注意,要害是一切物体,所以才上升到了“绝对”,上升到了世界的普遍结构或普遍的世界结构。
受健康的“强迫性穷思竭虑”支配的基尔希荷夫妙悟到:任何一个物体的发射本能和吸收本领的比值仅仅是绝对温度和波长的函数,所以是个普天下适用的函数(Dje Universale Funktion),即“世界函数”(Die Welt-Funktion,写成英文便是World-Function)。说实话,我崇拜世界函数。它有种神性。
估计基尔希荷夫当年悟出上述定律,并写下了这个函数的时刻,他觉得比做德国皇帝还要潇洒、威风。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世界函数”,发现了宇宙中的“绝对”。
在我看来,这“世界函数”当是宇宙间第一首气魄非凡的自然哲理诗,当然也是一幅充满了苍茫灵秀韵味的山水画。
北宋郭熙,南宋马远和元朝王蒙诸大师用横笔点墨表现人对大自然的感受,德国的基尔希荷夫则用物理概念,通过数学语言符号系统,去把握大自然界的深层和谐结构。然而两者都是深入观察自然,摄取造化神韵的创造,都是“穷理尽性,事绝言象”。
我赞美董其昌的水墨山水画和许道宁的《渔父图卷》的理由,大致上也是我满心而发,呼叫“哦,世界函数”,或“哦,强迫性穷思竭虑”的原因。
就博大奇奥和雄伟峻拔而论,基尔希荷夫的“世界函数”不是一幅壮丽浩莽的山水画是什么!它是通神的。
他之所以能达到如此高超的哲学境界和美学境界,同中国历代山水画大师一样,都是罗五岳于胸中,收万象于笔下的结果。当然,各有各的路。
以上议论,我在拙著《大自然的诗化哲学》(文汇出版社,1990年,第170—178页)讲到过。这里再讲一遍,好像是重复。其实不然,这回是从精神病学观点去审视“天才和疯子”的微妙关系。
要知道。“强迫性穷思竭虑”纯粹是个正宗的精神病学术语和概念,我在它的前面却有意加了“健康的”这个形容词,乍一看好像很矛盾,水火不相容,牛头不对马嘴,其实自有我的道理。
“健康的强迫性穷思竭虑”正好说中了天才的创造力和他的创造心理特性,或他的精神病构造特点。
这样的用法是可以的,而且说在节骨眼上。
若说“健康的肝癌”或“健康的艾滋病”则万万不可。
三、亚当·斯密(1723—1790)的健康穷思竭虑
用常人、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天才,他身上或多或少总有些疯疯癫癫、古里古怪的东西。他的思想和行为(包括一些习惯)是偏离正常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18世纪英国伟大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就是一个。他素以行为、举止奇特而闻名于世。小时候他就有发呆出神的习惯。等他长大后,他常常因专心思考而心不在焉。
有人见过他独自一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逍遥自在、自我陶醉或自得其乐的神情。由于他习惯专心致志地沉思问题,沏茶时会把黄油面包放进壶里,然后抱怨茶的味道太差。
在任海关专员时,他签署一份正式文件,不是写上自己的名字,而是仔细模仿旁边同事的签名。带着访问者参观鞣草厂,因为仔细解释他的劳动分工优势理论,他会掉进鞣草坑里。有人甚至看到,他穿着睡衣散步15英里后才归来。因为散步的悠缓节奏有助于他的精心苦思,那是灵感进发、有鬼神相助的幸福时刻。借用精神病学术语来描述亚当·斯密的精神状态,就叫“强迫症穷思竭虑”,但性质是健康的。
他不是精神病患者。只是偏离正常——天才正是偏离正常。不偏离正常者就不是天才。偏离得越大,才气也越大。但方向是向右端,取正值,而不是负值。取负值是疯子。
天才就是大脑结构和功能远远偏离正常的一种脑现象,包括脑的化学解剖学。
在我看来,亚当·斯密的经济学正是他的健康穷思竭虑的产物。下面我把这个问题说得详细些:斯密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经济学家。今天意义上的经济学家离18世纪古典经济学家很远了。
我认为这不是进步,而是退步。
斯密是经济学的哲学家或进行哲学思考的经济学家——正是这一点,把他同今天许多经济学家(包括不少诺贝尔奖获得者)区分了开来。
他的“健康的穷思竭虑”最集中地表现在他从上帝的旨意出发,经过经济学这个中间环节,最后又回到为人类祝福的上帝。于是便有了这条链:
上帝→经济学→上帝
这是一个好的、仁慈的和充满爱心的上帝,是为人类幸福着想、为人类谋福的上帝。
斯密的经济学(或者说是经济哲学体系)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上帝。
追问到上帝的面前,是健康强迫性穷思竭虑的极致,是健康思路的最高表现,也是智慧的最后归宿和最后一个句号——这正是“绝对”。上帝面前还不是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