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在上面谈的是天才的意志。没有意志和信念,使命感便是空的。这恰如没有可可脂和牛奶的巧克力还是巧克力吗?
这里所说的天才的意志包括意志的指向性、目的性、坚强性、自觉性、果断性和自制性。它的反面是病理性的意志减退和意志缺乏等。比如精神分裂症患者吃些正常人不能吃、不敢吃和厌恶的东西,如吃肥皂、脏土、大便、草木(这叫意向倒错——Parabulia)。
从逻辑上讲,意志的指向性和目的性特别重要。因为只有先有了指向和目的,才会有坚强、自觉、果断和自制的意志——航船先要有目的地。对于一艘没有目的地的航船,任何风统统都是逆风。这对一个人的成功十分重要。
首先我想到杰出的德国工程师狄塞尔(R。Diesel,1858—1913)的意志指向性和目的性。在今天的许多载重火车车头上,我经常看到“Diesel”的字样。他的姓氏业已成了一种强大发动机的符号。
1878年,年仅20岁的狄塞尔在慕尼黑理工学院听著名热力学教授林德的讲课。林德对学生说蒸汽机的热效率很可怜它只能把燃料潜能的6%~12%变成动力。教授也讲到热力学之父法国的卡诺及其理论,早在1824年卡诺就说,他可以想象一种理想的热机,几乎能将所有的潜能转变为功。
林德教授说,只有内燃机才能接受那种理想的系统。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狄塞尔。在笔记本上,他匆匆写道:“研究一下吧,看看是否能将它变成现实!”
35年后,他在《狄塞尔发动机的诞生》一书中这样回忆道:“当时我就为自己确立了一项任务!……把卡诺理想循环变成现实的愿望从那一刻起便支配了我的存在(Mein Dasein)。我离开了学校,走向实践,必须让这愿望成为我一生的主宰。这一念头一直萦回在我脑际。”
这是有关“有志者,事竟成”这一成语的一段生动注脚。
青年时代,我读数学分析的历史,讲起18世纪微积分这门学问正在蓬勃发展,但基础不稳固,一些基础概念(如连续性)没有得到严格的定义。不少数学家处在彷徨中。当时法国杰出哲学家和数学家达朗贝尔(1717—1783)喊出了一句鼓舞人心的响亮口号:“向前进,你就会获得信念!”英文译文我还记得,因为它一直激励我自学,自我教育,走自己的路,直到今天:Go on,the faith will come to you!
这句格言像一支嘹亮的军号,鼓动了我大半辈子。它是健康的强迫症,不是病理的。我只是把它从微积分的历史,引申到人生其他广大领域。
我想起治疗梅毒的特效药“六0六”的发明人、德国细菌学家埃尔利希(P。 Ehrlich,1854—1915)的顽强意志和坚定信念。
4年来,他合成了数千种胂苯化合物,然后对其一一筛选。1909年,当他试验到第六百零六号化合物时,他终于发现了一种有效的分子式“胂凡纳明”。悔毒不再是绝症了!他的成功包含了多么顽强的意志和始终不渝的信念! 1908年,他荣获诺贝尔奖。今天,每当我在街头巷尾的电线杆上看到“包治梅毒”江湖医师广告的时候我就会驻足片刻,并想起两个人:埃尔利希和1962年在北京安定医院不停地按凸出橡皮奶头的那位精神病患者。
一个是健康、建设世界的强迫症:另一个是病理、毫无意义的强迫症。幸好,这后一种并不是攻击性的,不是破坏世界的。
在人类创造心理学中,信念是个重要概念。
野生动物和植物也有信念吗?
三百年不死,死后三百年不倒,倒后三百年不朽的胡杨呢?它好像有信念和意志似的:它好像有一种存在主义的强迫症。毕竟,我们可以从胡杨身上学到生存的勇气、意志和信念。它是存在主义哲学之树,令我敬佩,肃然起敬!
没有信念和意志,就没有自然界。没有意志和信念,就没有天才和卓越人物的创造。信念和意志是合而为一的一对双胞胎。它能唤醒、开掘和发挥人脑的潜能。脑科学研究表明,人脑有很大一部分潜能远没有开发出来。比如一位弱小母亲能从狼口或虎口救出孩子,是因为生死危急关头激发了她的大脑,大脑再去调动体内超常的力量。母爱和求生都是信念的最大源泉,并能转化成巨大力量。《孙子兵法》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这些格言都是卓越人物精神构造和生存状况的绝妙写照。
最后,为了更好理解健康、正常和建设世界的意志,我们有必要再看一下什么是病理性的意志?这些意志障碍(Dysbulia)均来自精神病领域。它主要有如下四种:
1.意志增强(Hyperbulia)。
指病理性质的意志活动莫名其妙地增多。有的患者经常被多种动机所驱迫,终日忙个不停。但由于动机时常改变,结果总是虎头蛇尾,一事无成。其实我们许多正常人不也是这样吗?比如一会儿满腔热情地学英文,三个月后又改学日文。第二年再去学小提琴。所以在正常人虎头蛇尾和精神病患者的躁狂状态之间的绝对界线是没有的。
天才的意志则是认定一条路走到底,永不回头。
有的偏执狂和病理性固执病人受妄想支配,可以表现出极大的、花岗石般的顽强性,不顾遇到任何艰难险阻,仍一往直前,令我感动。每当我在精神病院看到这种患者或从精神病学教科书中读到这类病例,我都会用无声语言,喊出一句:“我们这些普通、正常人若能从中学到他们的偏执、顽强和固执,用在一个健康的目标上,那有多好啊!”
2.意志减弱(Hypobulia)。
病人虽有一定的意志要求,但总感到自己做不了或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思而不想做。这种病理现象常见于抑郁状态。患者的意志活动显著减少,对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懒得去料理。病人常蒙头大睡或呆坐不动。
其实,正常人也有这种现象。
比如我在大学三、四、五年级的时候,便常有这种抑郁状态,而且是周期性的,基本上与外界环境无关。当然有时不愉快的外界事件会引起一次抑郁状态的爆发,比如失恋。
抑郁症一来(说来就来),昨天为之狂热、陶醉的古典音乐、数学、物理和哲学……也觉得索然无味,打不起精神。遇上这种万念俱灰的状况,我就装病,躺在床上大睡。要不就去圆明园、青龙桥和西山一带闲逛,或卖掉一条西装裤,在东单吃一顿,在东安市场买几本书(比如《海涅全集》德文版),两三天一过,突然精神苍穹的乌云散尽,太阳一出,又恢复了昔日对自然哲学、数学、物理、进化论和古典音乐的迷恋。后悔自己浪费、虚度了两三天。这种周期性的抑郁症断断续续延续到1982年。1959年前后是每两三个月发一次,时间短,有时只有半天。自1982年我走上写作道路,先前的抑郁(或忧郁)症就很少发生。偶尔也会出现,觉得人生终是一场梦,万事皆空,到头来都是荒坟一角,衰草寒烟,或者“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也许这种现象是许多人都有的。它具有人生的普遍世界结构。
黑格尔也经历过自我崩溃状态或叫疑病时期,时1797年至1800年,他是27岁至30岁,这就是有名的“法兰克福危机”。他说,那几年他的精神几乎陷于瘫痪。一般的说,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逃过这个疑病阶段的。人的精神对他一生整个目标的含义和详细情节还不能完全把握、明了。这是他的本质上的一个收缩点(转折点,拐点)。他要通过这一关,才能到达安全的境地,从而确信一个更内在、更高贵的生活——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最终营构出一团崇高、神圣的“使命感”,然后向预定目标挺进。
反复现象是难免的。
介于病理性和健康的抑郁症还会反扑,但强度会越来越弱。人的使命感一经确立,春天就已来到。但春寒还是要较量一番,寒冬不是那么容易退出历史舞台的。
控制论创始人维纳是位早熟天才。在本质上,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他至少每三个星期就要流露出一次周期性的、严重的抑郁症。而数学研究便是他驱散抑郁情绪的有效方法。1976年当我在农业科学院图书馆期刊库从日本《自然》杂志1970年第6期上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的内心受到了一次不小的震撼。
很难说维纳的抑郁症是健康的,但也不是病理的。它难以界定。于是这种抑郁症间接地引导他去建立控制论。所以说,这种抑郁症是建设世界的。它不同于精神病患者无意义、无聊和毫无建树的抑郁症(Depression)。
3.意志缺乏(Abulia)。
患者缺乏进取心,只想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此症状多见于精神分裂症病人。在许多正常人身上,不是也有这种症状吗?
4.矛盾意向。
精神分裂症病人对同一事物同时产生对立的、相互矛盾的意志活动,但患者并不意识到两者之间的矛盾。
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要借助于当代脑科学研究成果才能得到解释,但离我们的期望还有一大段距离。我们只是在路上……
作为本章结语,我想说:天才或伟人的“使命感”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是造物主的礼物,或是原先就有了那个产生“使命感”的脑结构和功能的部位。后天是次要的。它或许还与不同递质的释放有关。要知道,大脑神经是由1400多亿个神经元和比神经元还多10~50倍的神经胶质细胞所构成的。神经元在兴奋时所释放的递质多达几十种。正是这些不同递质的释放才使神经化学传导有着无比的复杂性。有科学家认为,人是否聪明,是否反应灵敏,可能与不同递质的释放有关。
一个人是否有“使命感”也和不同递质释放有关吗?
要知道,所谓“使命感”是神经元处在最持久的强迫性或兴奋状态。它成了一处“强迫人格”。到老到死,始终不渝——这是我从大脑神经生理学给“使命感”下的定义。
基督说:“我来到世上是为真理作见证的。”
这是典型的、正宗的使命感。它伴随着巨大的、日夜在燃烧的热情。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从中学到一些。这学,便是后天的培育。
是的。使命感可以从后天或多或少学到一些。这也是我们阅读伟人传记的目的。有句格言说:“伟人们之所以看起来伟大,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跪着。站起来吧!”
“站起来”的主要含义正是向伟人学习人生的使命感。把使命感多少学到手,还愁什么事情做不成?!意味深长的是,从使命感中还能生长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才识。
吐露出这句话,把它传达给广大读者共勉,是我撰写本章的目的。我们议论伟人,是为了“见贤思齐”。
由振奋、高昂、信念和意志构筑的使命感会在体内产生有利于身体健康、提高免疫力的化学物质和激素,让脑内分泌较多的、好的“吗啡”,生机勃勃,延缓衰老。
这样的人生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