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悠久,所以记载历史的著作也其来尚矣。秦继往古,也有史记之类称作《秦纪》。这是见于记载的中国较早的一部史学著作。这部重要的历史著作,到汉代尚存。司马迁写《史记》时亦曾将其作为参考资料之一。但是,司马迁对《秦纪》评价并不高。不管怎么说,《秦纪》总还是在汉代存世并且藏于天子书库之中。它大约佚散于魏晋以后。近年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竹简,其中的《编年记》是依《秦纪》而来并补充之。至于《语书》有的先生称之为《南郡守腾文书》,虽是一篇政书,也可算秦史学的资料。而秦之史学在承上之纪年、记事、记言,启下之《史》、《汉》中,均有其积极意义。当然,因为它记事之简略,文采之乏善可陈,所以对后代的影响不是很大的。
(一)先秦史学概况
人类脱离蒙昧以后,文字出现后便有了史的设置。唐刘知几认为,人们欲图不朽,所以“书名竹帛”。黄帝时,“仓颉、沮诵实居其职,周时则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内、右内之名”。这是中国最早的史官建置。甲骨文中也有大史之官。武丁卜辞有“贞,其大史于西”,祖甲卜辞有“乙丑卜,贞:大史弋酒,先酒其侑”等,董作宾先生更考定殷之贞人便是史官,武丁时期有九人同时期任官史。这些说明中国古代人们便重视历史的记录。当然,刘知几说记录历史是为了名垂不朽,这句话是有点起点不高,所以浦氏说:“原史之所为作也。史者千秋金镜,只从名心落想,故曰肤浅”。说刘氏起点低,落入肤浅之俗套。浦氏注意到了历史的现实作用,即“千秋金镜”。对于历史的作用,古人多有论述:
《周易·系辞》下,夫《易》,章往而察来。
《墨子·非攻》中:某而不得,则以往知来,以见知隐。
《管子·形势》: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韩诗外传》卷五:故夏之所以亡者殷为之,殷之所以亡者周为之。故殷可以鉴于夏,而周可以鉴于殷。《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大戴礼·保傅》:明镜者,所以察形也;往古者,所以知今也。
陆贾《新语·术事》: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述远者考之于近。故说事者上陈五帝之功,而思之于身;下陈桀纣之败,而戒之于己。
《说苑·指武》:《春秋》记国家存亡以察来世。
如此等等。更不用说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对著史的明确目的的论述了。因此,刘知几受“肤浅”之讥,理其宜然。
正因为历史有这么大的作用和价值,是提高人们的人文素质的无形资产,所以,无论中外都重视历史著述。殷周以后,各代都设史官。春秋战国时各国的史官建置,按金毓黻先生统计:鲁国先后有五位,郑国有一位,齐国有二位,田齐有二位,卫国有三位,晋国有十一位,楚国有二位,赵国有二位,虢、宋、邾、韩、魏各有一位,秦国有二位;一为廖,一阙名。秦始皇帝时有一位即胡毋敬。从这个统计来看,鲁、晋史官较多,而秦的官居于中下流。秦始皇帝设史官,胡毋敬为太史令,又是一个首创,以后汉亦设太史令。将史官作为中央官吏机构中的一员。既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于是有了不少史学著作,所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名目繁多。但是,真正或称为有体例有组织有系统的历史著作,还只能算孔子的《春秋》。
《春秋》实际是鲁国的国史。与《春秋》先后的据说还有楚的《梼杌》,晋的《乘》。但是《春秋》独存。《梼杌》、《乘》应该是有的,因为人们说历史书时也称“史乘”。《春秋》所记,司马迁说:
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
鲁隐公元年为公元前722年,鲁哀公十四年为公元前481年。大体相当于周平王东迁(周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年)到三家分晋(周敬王四十四年,公元前476年)的时间,故史家将这一段时间称作春秋。盖以《春秋》为时代之名也。
《春秋》之后有魏国人所著的《竹书纪年》。这是晋武帝太康二年(公元281年)在汲郡(今河南汲县)出土的一批竹简中发现的,故称《汲冢书》。与之同出的还有《穆天子传》五篇、《易经》二篇等共75篇。《竹书纪年》所记之事,有夏、商、周三代史事,周宣王以后记晋事,三家分晋后记魏事,所以可以说是魏人的著作。其书终于魏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所以,一般学者认为《纪年》写作时间约为公元前3世纪末。
秦国的历史著作,从考古发现的有湖北云梦的竹简《编年记》。这是1975年12月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1155支竹简中的一部分,计简53支。《编年记》中所述是从秦昭王元年(公元前306年)到秦始皇帝三十年(公元前217年)这近90年的编年史。《编年记》的作者,高敏先生认为是喜。同时,高先生认为《编年记》是“喜的家谱和墓志的混合物”。我认为这是失传的《秦纪》一部分手抄本。喜是秦昭王四十五年生的。《编年记》昭王“四十五年,攻大野王。十二月甲午约鸣时,喜产”。而此前,从昭王元年到昭王四十四年所记,均国家重大军事、政治事件,如“二年,攻皮氏,[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之类。其他有些年份,即使无事可记仍列年份,如“昭王元年”、“十年”、“十一年”、“十二年”之类。其中所记,基本是只记年份,不记月日,只是遇到与喜相关的事时,才记月日,如喜产不但记月日还记了“鸡鸣时”的时辰。“四十七年,攻长平。十一月,敢产”。“五十六年,后九月,昭死(昭王死)。正月,速产”。秦王正“三年,卷军。八月喜揄史”。“[四年],□军。十一月,喜□安陆□史”。“六年,四月,为安陆令史”。“七年,正月甲寅,鄢令史。”等等,其余记秦的大事,均无月日。这正与司马迁所说的《秦纪》不著日月的情况相似。因此,《编年》是喜或者其他喜的家人将《秦纪》抄出来,并在相关的年份中较细地记下本家的主要事件的一份记事录。它既不是家谱,更不是墓志,只是个人的记事录,但是大背景是秦国及秦王朝的历史。他官虽不大,但颇有政治头脑。
(二)秦之史著《秦纪》、《编年记》
刘知几《史通·六家》之《春秋家》中指出,孔子作《春秋》是依鲁史为基础的。取名《春秋》是“以事系日,以日系月。言春以包夏,举秋以兼冬,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指出了历史著作的基本法则,即以时序事的史法。上面所说的《竹书纪年》、《编年记》及孔子的《春秋》,都是编年史的写法。
战国各地也有史书。《公羊传》注疏隐公元年引闵因《叙》云:“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以作《春秋》”。这段话便明确说明了二点:一是各国皆有史书,二是孔子作《春秋》是参阅了各国史记而成的。这些国史留存至今的已经荡然无存了。秦的史记留到了汉代,司马迁曾据以写《史记》。对于《秦纪》,司马迁说: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纪》,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
司马迁说他便是依据《秦纪》来编写《六国年表》的。《秦纪》汉时仍存,《隋书·经籍志》已不见于著录了。说明《秦纪》在汉魏六朝大乱之时便已经毁佚了。
《秦纪》起于何时,作者为谁,已不可知了。秦穆公时有内史廖《,韩诗外传》称王廖,《说苑·尊贤》称王子廖。此人曾为秦穆公定计从戎王朝中得到贤士由余,助穆公“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秦的另一位御史,佚名,秦昭王时人。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会于渑池。秦王让赵王鼓瑟,时秦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看来是一位负责记事的史官。胡毋敬做史官已在秦始皇帝时了。司马迁参考《秦纪》作《六国年表》,说明经过战国及始皇帝焚书以后,各国史记佚失不可得,所以便以《秦纪》为蓝本而作战国各国年表。从这点来看,《秦纪》应作于战国以前,约从秦穆公开始记录,《六国年表》始于秦厉共公元年即公元前476年,这是为了结春秋而启战国,承接《十二诸侯年表》。每代均有史官记事,直至二世三年及秦亡。因此,《秦纪》不是成于一人之手,其中王廖及胡毋敬等应该也是记事者之一。
司马迁说《秦纪》不著月日,只有记年。睡虎地的竹简《编年记》记秦国及秦王朝时事,也不记月日,只记年。其从秦昭王元年到秦始皇帝三十年,历时90年。其中记年无事的有26年,有月日记事的有四十五年“攻大野王。十二月甲午鸡鸣时,喜产”,四十七年“攻长平。十二月,敢产”;五十六年,“后九月,昭死。正月,速产”等共14年,除了秦始皇帝二十三年“兴,攻荆,□□守阳□死。四月昌文君死”这一年外,其余有章日记事的,均与喜家中的事有关。可见,这个《编年记》与《秦纪》的写法是一致的,而且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抄录《秦纪》的。要不,在喜产的那一年(秦昭王四十五年)以前,喜家中无事,而又记了喜以前44年的秦事便不可理解。因此,我们可以从《编年记》的记事方式,窥测到《秦纪》的写作方式,了解《秦纪》的大体状况。这种方法也正是作年表的便利方式,司马迁依之作《六国年表》也是可以理解的。
从《编年记》、《秦纪》、《竹书纪年》这一系列的古史记录方式来看,基本是编年体的写法。孔子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参考各国的编年史而修订成了一册《春秋》。这是由商周到秦末史书的基本形式。这也是后来司马迁写《史记》时,既有发展,又有继承的因子。司马迁创立了纪传体的历史著作法,但是又不能不将编年史法继承下来。他利用《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等十表,将由三代到汉武的事,以年系之,使纪传与编年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这便是司马迁的聪明之处,也是他对中国历史著作在形式上创立了完美的体例,使历史上的时间、空间、人物、事件,在著作中有更广泛的活动空间,更灵活的表现方法,找到了著史的好形式。即使如此,编年的写法,在中国历史典籍中仍然是一枝独秀的,如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以及《续资治通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等,及至现在,编年的史书也还层出不穷。
刘知几在《二体》中说:“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浦起龙释“二体者,一编年,一纪传也”。释《春秋》为“编年之祖”,《史记》为“纪传之祖”。这是历史著作的两种著述的体例,由古及今无出其外者。即使现今之分章分节之体例,也不过是以时间为序而分之的而已。《秦纪》与百国史记一样,乃是编年史的草创者。《春秋》则是依据百国春秋笔削而年的一部编年史。在这方面,《秦纪》与百家春秋具有编年史的开创之功。它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因为特殊的历史与形势下而保存了下来,成为司马迁著《史记》的重要材料之一。
(三)史意
《秦纪》与春秋战国各国的史记在创造中国编年史的体例上作出了贡献,具有创新性的意义,这也包括睡虎地竹简的《编年记》以及最近《中国文物报》2002年7月14日《收藏鉴赏》所报导的湖南里耶古城出土的秦简2万枚,其中有一部分记录了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七年的事,一年不少。这是在体例体裁上的贡献,也便是“史法”。但是,中国的史家特别重视史意。章学诚在《家书》中说“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在《和州志志隅自序》中也说:“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余《文史通义》所由作也。”章学诚所说史意是什么?就是孔子说的“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这个义是什么?就是义理之学。所谓治史应有辞章、考据、义理三方面的要求,也就是文字功夫、考证功夫和总结历史经验及意义。总结历史意义是为了教育后代,使后人从历史的过程中,总结经验教训,从而使历史达到明智、润得、敬世、励志的作用,提升人的道德水平与个人情操,造就一代新的人才。这一点,孟子及后世史家多有论述。
孔子自己为什么作《春秋》及《春秋》中所含的意义,司马迁有明白的记述。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惧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这便是孔了作《春秋》的目的和《春秋》所蕴含的义。就是要以历史彰显好人,鞭挞坏人,让好人为后世之范,将坏人钉在耻辱柱上。这正是从古至今经常有人篡改历史的原因。孔子对这一点是明确的,心中明白如镜。司马迁继续写道: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一部书何至于对孔子这么重要,以至于因此书而导致“知丘”与“罪丘”这样的结果呢?《集解》引刘熙曰“知者,行尧舜之道也;罪者,在王公之位,见贬绝者。”这便是史意。司马迁转述了孔子关于史意的述说,并加以解释。
孔子以后,孟子对孔子作《春秋》也有一番论述: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者,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孟子将孔子作《春秋》之义说的已经相当明白了。那便是在乱世之时,以《春秋》为武器(批判的武器)来拨乱反正,以正人心,震慑那些不忠不孝及横议的处士。其他如庄子在《齐物论》一文中说:“《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在《天下》中说:“《春秋》以道名分”。但都不如孟子将孔子的义说得透辟。
孔子作《春秋》后三百年。司马迁作《史记》。《史记》虽然是纪传体。但从其写作主观来看是继承了孔子作《春秋》的史意的。这从他回答壶遂的话中便说明了。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蔽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之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事变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不可以不知《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而不知《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故《春秋》者,礼仪之大宗也。
维护王道,拨乱反正,救治人心,这便是“史义”。司马迁的这段话,宋神宗在《资治通鉴·序》中,也重申了这个看法。
总之,从孔子到司马迁甚至到以后的中国史家,都重视史著的史意。可以说,赋予史学以教育职能,这是中国史学的一个传统。这也便是人们常说的“文以载道”。
(四)秦史中的史意
《秦纪》之后,司马迁著《史记》达到了他所追求的“究无人之际,通古今之就,成一家之言”的伟业。他作的通史,纪传式的通史,虽然班固父子对《史记》及司马迁有同一的批评:
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贱,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
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
这种批评也是站在不同的学术立场上的指责,自然是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班氏要求是非应同于圣人,这是建立学术偶像,自不足取法,但《史记》中对游侠的歌颂,对富人的企慕,亦有颂不当颂,慕不当慕的地方,甚至陷入经济决定论,也是不足效法的。他们都是讲的史意,不过各人所讲的史意的指导思想不同而已。即使如此,班氏父子仍然公允地评价了司马迁《史记》的优长。班彪说:
然叙真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中我之才也。
班固则称司马迁:
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而在另一个地方,班固对司马迁既同情,又赞扬,发乎情,书之版:
乌乎史迁,薰胥以刑,幽而发愤,乃思乃精,错综群言,古今是经。勒成一家,大略孔明。
班固对司马迁是推崇的。他以《史记》为法,创作了《汉书》,为中国历史学奠定了另一座新的里程碑。《史记》是通史,而《汉书》是断代史。它记述了汉高祖刘邦到王莽之诛,记十二世二百三十年的前汉史。重要的是,《汉书》继《秦纪》、《编年记》之后开创了断代史的先河。从汉以后,朝朝有史,迄今已二十六史了。其体例皆本于《汉书》。两汉以来,出了两位史学巨匠,皆在陕西关中,可说是历史上的美谈。范晔对马班的评价是:
司马迁、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载籍之作,大义粲然著矣。议者咸称二子有良史之才。迁文直而事?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叙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癆癆而不厌,信哉,其成名也。
班固作《汉书》前汉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准天地,统阴阳,阐元极,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穷人班,该万方。纬六经,缀道纲,总百司,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颜师古对这段话的解说是:“信为文学之林薮也。凡此总说帝纪、表、志、列传,备有天地鬼神之事,政治道德,艺术文章。凡而言之,尽在《汉书》耳。”这便是《汉书》的史义。而班固新创增的《艺文志》不仅是为中国学术史保存了重要的古代文献,而且长时期以来被历代断代史所依之而行,并被奉为图书分类的法式。所以,班氏不仅是司马迁的史学继承者,更重要的是创新,为后世的各朝断代史树立了榜样。后世各朝之史,实无出其右者。虽然,两千年中,扬马抑班或扬班抑马的史论者不绝如缕,但是都不能掩盖《史》、《汉》的耀日光辉和其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
从《春秋》、《秦纪》到《史》、《汉》其著史的目的都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以史为鉴,让君、臣、百姓从中吸取营养,提升道德操守,懂得做君、做臣、做民的道理。《春秋》是编年体,它的教育作用体现在一字褒贬之中。《史》、《汉》纪传,它的褒贬便比较容易地在对人物和事件的评价之中了。秦的史记如《秦纪》如秦简之《编年记》的史意,也便在一字的褒扬与贬斥。《秦纪》失传,但从《史记·六国年表》中也可窥其影子,虽然它已是经过司马迁的改写了。下面举几例:
秦厉共公三年(公元前475年),“蜀人来赂”。五年(公元前472年)“楚人来赂”。六年(公元前471年)“义渠来赂,绵诸乞援”。十四年(公元前463年)“晋人、楚人来赂”。二十五年(公元前452年)“晋大夫智开率其邑来奔”。秦孝公二年(公元前360年)“天子致胙”。十九年(公元前343年)“天子致伯”。二十年(公元前342年)“诸侯毕贺,会诸侯于汉,朝天子”。秦惠文王四年(公元前337年)“楚韩赵蜀人来”。二年(公元前336年)“天子贺”。四年(公元前334年)“天子致文武胙”。
这几条所记有四事:一是外国“来赂”,一是外人“乞援”,一是外人“来奔”,一是“天子致胙”、“天子致伯”、“诸侯毕贺”。外国人给秦送礼物(赂)、外国人来求援,外国的人跑到秦国来安家,天子为秦国送来祭肉(胙),这都是荣耀的事,所以在《秦纪》中都要详细地记录下来,传之永久,使后代的秦王知道自己的祖辈的功业,从而励志润德,做得更好。它有教育后世的作用。也象宝鸡太公庙出土的秦公钟所记,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赏宅受或(国)”后面文字则是要小心谨慎,让百蛮服事等语。这也是后代学史励志的明证。云梦秦简《编年记》虽然十分简约,但也注意到文字上的褒贬之义。文中所载秦对其他国家的作战,一律写作“攻”,很主动出击之意。下面几条,也值得玩味。
秦始皇帝时:“今元年,喜傅”。十九年(公元前228年),“南郡备敬”,二十三年(前224年),“兴,攻荆”二十八年(前219年),“今过安陆”。
这几条中,一是避讳。避讳之一是用“今”代表秦王政(今元年)和秦始皇帝(今过安陆,这是秦王政已作了皇帝);避讳之二是用荆称楚国,以避子楚(秦庄王)之讳。二是文字上的抑扬,一字之用,抑扬便见。二十三年,兴,攻荆。兴是兴兵、兴师。《诗·秦风·无衣》中有“王于兴师”,体现了兴师的正义之举,对秦来说属于扬。十九年的“南郡备警”,指的是秦始皇帝十九年,“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明明是一场反击战,却用“备警”二字轻轻带过,是对楚的畔约的轻视,是抑。
无论是《秦纪》还是《编年记》,都是以秦为中心来记述当是春秋战国的事件的。这也就不难理解在秦始皇帝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李斯在建议焚书时提出“史官非《秦纪》皆烧之”的意见,是大有含义的。《秦纪》是秦的历史,是尊秦的,虽然语言简略又不记日月,但是尊秦的目的及记事方式则是无可置疑的。这便是历史为秦的政治服务的注脚。
经过对从中国有正史以来,从《春秋》经《秦纪》、《编年记》到《史记》、《汉书》,可以明皙地看出中国史学发展的基本线索,以史法、史例看,它是重视实录提倡实事求是的,在编写方法上有编年、纪传二体;以史意来看,强调的是历史的教育作用,也就是历史对人的精神的提升,对人的爱国思想、忧患意识、思想情操的影响,一句话便是道德建设的作用。这应该是中国史学乃至文化学的一项重要的优良传统。当然,在古代这些史是为古代君主专制政治服务的。自李斯提出史官非《秦纪》则烧之以来,各王朝都建史馆,官修史书,史学的政治目的更加明确。这种状况的出现,好处是保存了大量古史文献与资料;而其褊狭的则是下朝写上朝,由胜利者写失败者的历史,其贬褒都是胜利者的意志,难免的会在一定程度上歪曲历史事实,正如《论语·子张》中,孔子说的:“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这便是官修史书的弊端。在这种形势下,史学的学术独立,史学家的独立人格精神便大打折扣。有的史学家为了追求历史的真实,弘扬独立的学术精神,产生了敢冒朝廷大不韪的私家著史的现象。齐太史是其一,而在清代文字狱盛行时,因为庄氏《明书》有“忌讳语”,作成了一大冤案,致使庄氏被凿墓癇尸,凡作序、刻字、卖书的人,被杀者七十余人。
(五)对秦史学的评价
秦之史学上继《春秋》,在史法、史意上,都没有太大的发明和突破。《秦纪》又为司马迁感到不满意。究其原因,在于它的史学理论的不成熟。以前引来看,春秋战国的许多思想家对历史学都有深刻的认识,但在秦国、秦朝却反映不够。究其原因,其一是秦国鄙在西部,要由弱变强,思想不在文化建树,重点在富国强兵;其二是最重要的,这便是法家思想的影响。
法家巨子商鞅完成了秦国的强国梦。晚期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又是秦王政愿意以师事之的巨星。他们虽然没有专门论述史学的文字,但在辩论中往往也引史作论,申诉自己的观点。他们引史以后的结论,给人们造成了是今非古的印象。商鞅在秦孝公主持的国事会(前359年)上与甘龙、杜挚的辩论便明确地提出了这一观点。他说:
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乃至[汤]、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治世不一道,变法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夏、殷]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
商鞅在这里明确地提出了“反古”的思想,这是他史学理论的核心,即拒绝前代的文化和历史遗产,他也似乎不知道没有前代的历史文化遗产,他的知识是哪里来的。虽然这是关于变法的论争,他为了战胜对方而强词夺理,但是也反映了他的史学理念,这便是是今非古的反古理论。
秦始皇帝所企慕的韩非的著作中的第一篇,也是秦始皇帝最早看到的那篇《五蠹》的文章。这篇文章一开头便是讲历史的。他对向历史学习作了曲解。他用如果学习历史便是让今人去学有巢氏住在树上,学燧人氏去钻木取火,来驳斥提倡学习历史的人,用以加强自己的理论的说服力。其实也是曲为之说。他由上古讲到战国。他说: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
这种简单的比附,也同商君一样,可以说是曲学多辩。他将文王之胜、徐偃之败,都归于一点,即行仁义。不顾其胜、败的主客观原因。这也是他在论辩中对历史的观念。也是反史的一类。
李斯对历史没有说太多的理论,但他却懂得历史学的价值。因此,他让将其他国家的历史著作都烧掉,只留下《秦纪》。
这样的历史学理论造成了秦史学的不发达,因人成事,依样葫芦。以后,司马迁、班固在继承秦史学遗产的过程中,更多的吸收了先秦的史学遗产,多有创造发明,大大地超越了秦之史学,使史学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开创了中国史学的新时期,具有里程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