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过去与更加遥远的未来,都离不开土地。当我们说历史辉煌的时候,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土地的辉煌;当我们说文明久远的时候,毫无疑义那就是土地的久远;当我们说生灵神奇的时候,难道不正是礼赞土地的神奇吗?即使是废墟,作为历史的真实袒露着时,也是温情脉脉,曾经生养过。[18]
——徐刚诺瓦利斯说哲学是怀着永远的乡愁在寻找故乡。文学又何尝不是这样:乡愁是从大地、从泥土、从原乡、从“家”开始的,它是人类深层的精神和心理需求,是人类在现实处境和认同危机中对归属的追求和渴望,是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是对故乡大地和亲人的眷恋,是无法割舍的血脉相连,是今天世界上越来越普遍的一道文化景观。世界上的每一个民族和族群无论他们历经了多少颠沛流离,但你仍可从他们身上看到乡土留下的痕迹,人类历史上大规模的战争和迁徙也几乎都与人类致力于家园的守卫和寻找有关。从《诗经》开始,还乡及还乡不得的乡愁就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在陶渊明的笔下,回归自然乡土直接成为他内在本质的需要和实现自由人格的途径,以至于回归田园的表达成为他生命实践和价值诉求的载体,现代乡土文学写作更是丰富了“还乡”的精神内涵,使乡土和还乡成为与城市文明和现代文明冲突、对立的诗意境界。乡愁和家园的文学表达是一种具有深刻文化意味的情怀。马尔库塞说过:“回忆并不是一种对昔日的黄金时代(实际上这种时代从未存在过)、对天真烂漫的儿童时期、对原始人的记忆。倒不如说,回忆作为一种认识论上的功能,是一种综合,即把在被歪曲的人性和自然中所能找到的片段、残迹加以收集、汇总的一种综合。”[16]我们的家园是在自然基础上建成的居所,也是文化得以集中展示的地方,所有的文化本质上都是在一定的自然基础上构建的,都带着一定的自然所赋予的特性,有一种属于某个地方的感觉,这种文化与自然的联系不只是生物和物理上的,更是文化和心理上的。在现代世界的飞速发展和急剧变化中,人类忽然发现我们早已把自己的血脉和传统遗忘了,成了在历史断裂的文化沙漠中无处栖身的人,在偌大的世界中反而没有了“在家”的感觉,生命在无所寄寓和巨大的虚空中涌动着强烈的乡愁和对“家”的渴望。钱中文先生说过:“人有肉体生存的需要,要有安居的住所,因此他不断设法利用自然与科技创造财富,改善与满足自己的物质条件。而同时他还要有精神的需要,还要在其物质家园中营造精神安居的家园,还要有精神文化的建构与提高。人与社会大概只能在这两种需要同时获得丰富的情况下,才能和谐与发展。”[19]为了获得肉体和精神的安居家园,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探索和努力,在一定的程度上,这种需要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
自然是人类生存的依据和最终的归所,它赋予包括人在内的各种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它的生机与活力直接影响到所有生命体的存亡。从人类早期来看,“村落的形成是自然的,其原生形态表现为氏族与环境的有机结合。一群人(一个氏族、部族或亚部族——部族的分支)随着生存、繁衍和发展,原先的环境和资源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不断扩大的需要,遂重新寻找适合生存的环境。他们首先考虑的就是栖居之处能否提供这些条件。按照文化生态学的基本要理,人与环境的关系表现为适应。它有两个基本特征:对生态环境的保持、保障与保护;和谐基础上的创造……简言之,村落的原生形态和基本的历史指喻正是生态学的、逻辑性的,村落民众必定会把自然环境中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其他种类视为‘同类’,并认同于一种‘虚拟的血缘关系’。”[20]因此,“不同的地缘村落社会生成出一整套独特的地方知识体系,并为地方人群所信奉和遵守……既然村落的生态纽带是民众的生存之本和‘命根’,地方民众由此产生了对生态的‘自然崇拜’和地方性‘家园意识’。这一切构成了村落生态的基本关系和秩序。”[20]由此可见,人类最初的家园是与自然、与土地联系在一起的,家园是人类最早获得安居和生存的地方,与自然疏离或看到丧失生命景观的自然时,人们必然会萌生出浓郁的乡愁和伤感忧虑。
人类精神家园也同样离不开大自然。自然不仅赋予了人类各种生命情感,而且也是人类精神文化作用的场所,经过人工改造的自然也就成为人类精神文化的显现和表征,大自然在人类的眼里是何存在、人类以何种方式作用和改造自然、在自然里人以何种方式生存等问题都与人类精神家园的构造有关,自然是人类肉体和精神双重栖居的家园。因此,生态文学笔下的乡愁和家园描写是一种对存在本源的探寻和回归,是对诗意栖居的怀想和渴望,这种描写和表达指向现实与精神两个层面的思考,是对现实家园和精神家园的寻找,需要安顿的,不仅是肉体,而且还有灵魂。因此,生态文学写作中关于乡愁和家园的寻找与呼唤,有助于人类对自然家园的保护和心灵家园的关照,只有不忘家园并致力于家园守望的人才能从虚空中找回自我,无论在哪里都有所依傍,不断审视并确认自己。海德格尔从农鞋中看到的是农妇的生活和生活的所有,人类从自然中领会到的是对生命存在的承诺和安慰。同样,我们也可以透过自然——人类的家园来审视人类的现实,认真思考人类发展的出路和方向。因为,如果人类的自然家园一旦陷入绝境而丧失了对生命和存在的保证时,必然带来人类对自身存在的忧思。此时,自然也就成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自身心灵和行为的不同样貌。
乡愁是对现实的否定,是寻求记忆和回归故土的梦想。当乡愁攫住人的内心世界时,在对现实的失望和拒绝中,对记忆中故乡的追忆和回望就成为作家寻求乡愁缓释和寄托的方式。我国著名生态文学作家徐刚说过:“土地的历史就是家园的历史。”[18]因此,他在文学世界里反反复复地告诫麻木的人们:“你们的眼睛看不到么,那我把看到的告诉你们;你们的耳朵听不到么,那我把听到的告诉你们;你们的心灵无动于衷吗?那我把感动我的告诉你们;你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吗?那我也一并告诉你……就在我诗性的叙述中。”徐刚在描写、叙述中让自己的生命和情感融入故园的河流沙洲、茅舍苇地、野地荒草,是它们养育了自己,给了自己最初和最久远的关于生命的体验和感受,因为它们,存在才是有质感的和眷恋的,有质感和眷恋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生态作家似乎都有乡土情结,而乡土又和怀旧连在一起,那是因为曾经的乡土是未受污染和残损的,简单甚至贫乏却洁净诗意的乡土,可以成为诗人心中永远的故园和归隐之地,这样的世界才可以滋养人的心性和大地的情怀,才能让人满怀深情和眷恋。而在现代社会里,“科学与理性分解自然,把它当成质料与场地,把它当做被动僵硬之物,或把它当做机械的数理世界。市场化心理使人们在打量自然时充满了算计与利害计较。这种交易心理使自然也失去了任何神圣的色彩,失去了创造性的神秘,失去了诗意,最终当然就失去了美的光彩。”[21]没有家园的灵魂只能孤独地到处漂泊,寻求能让自己安顿的“家”。因此,生态文学作家在作品中让自行呈现的自然成为人类理想的栖居之所,在乡愁的表达中作家更焦虑的是生态失衡背后对失衡的麻木和冷漠,要表达的是一种想要把人类从人类自身中解放出来的要求。他们力图让笔下的自然超越自然,到达心灵所及的地方,写出自己的经验、感受、状态、情感、取向,使人们在自由中接近真实,看见我们的存在、我们寄寓世界的方式、我们理解世界并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故乡是最初的家园,是生命启程的地方,对乡土的依恋是对生命之本的感恩、体认与牵挂,是对现实需要无法满足的怅然,是在离乡路上的幡然悔悟。还乡是中外文学一个古老的母题,从《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率众返乡开始,还乡的祈愿和情愫就一直萦绕在文学的描写中。这是家园之思,更是无法割舍的血脉相连,还乡之路是极为艰难和痛苦的。从《诗经》开始,还乡及还乡不得的乡愁就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个重要内容。现代乡土文学写作更是丰富了“还乡”的精神内涵,使乡土和还乡成为与城市文明和现代文明冲突、对立的诗意境界。与还乡相联系的,是对家园的渴望和家园的不再与重建,人人都需要家,有家才有安顿、归属和爱。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中希腊联军在远征中的乡愁和战后回归故里的急切和执著,古罗马《埃涅阿斯纪》中埃涅阿斯和《圣经》中犹太先民重建家园的艰难困厄、《诗经》中戍边战士回到荒芜家园的凄凉描写曾经感动了多少失去家园的浪子……
尽管乡愁之感和家园之梦几乎贯穿在各个时期的文学中,但在生态文学中所展现的乡愁和家园却以一种新的问题意识丰富了传统文学中的乡愁描写。对家园的呼唤和乡愁的痛苦已经成为当代人一种普遍的心理诉求,一种时代性的和全球性的集体事件。乡愁是一种怀旧,是对已经失去和逝去的追忆和神往,是一种“不在场”而渴望“在场”的情感,是对故乡家园的思念怀想,是对现实的不信任和不适应。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审美距离中,故土家园成为最具审美意义的对象,通过乡愁和家园的表达成为生态乌托邦的构建方式。“换句话说,‘家’(或‘家园’、‘故乡’、‘故土’,等等)已经成为一个现代性问题,只有当现代人在一定程度上疏离了家或者失落了家园时,谈论家的意义才是十分必要和紧迫的……因此,我们所要讨论的、经由怀旧所能建构的家,就是精神的冀望所在,它必须能给人一种扎根在内心深处、人生有所依附和归宿的感觉。在此意义上,现代人所向往的家与物质存在关系不大。”[22]从生态文化的角度来看,乡愁正是由于人的生存现实与理想世界的巨大反差引发了人类对传统生存经验的追忆和依恋,在对现实的失望和拒绝中有了文化批评的意义。作家着力表达的是想要在现实中获得的生命归属感和在家感。
“还乡”与“家园”的文学关注往往始于现实生活的困厄、灾难、漂泊,是对母爱、亲情、安居和爱的渴望,它们在不同的文学表达中反复诉说着相似的心理诉求,因此在文学中具有原型(archetype)的意义。工业革命以来,人的生活越来越陷入封闭、疏离、焦虑、异化和远离本源的痛苦中,“还乡”和“家园”的文学描写在继承原有意义的同时吸纳了现实话语来使自身不断得到丰富,具有对抗现代文明和超越世俗返乡和家园的精神象征意义。生态文学写作可以继承这些母题的合理内涵,站在当代生态立场上使它们获得新的内涵和意义,通过人类与土地、与自然、与生命、与故乡、与家园的血脉联系,在生命体验和情感关照中以生态思想、生命意识和审美批判的目光挖掘人类历史文化中深层积淀的生态内涵,让它们获得新的表现。在生态恶化的现实焦虑中,“家园”是对钢筋、水泥包裹的坚硬而远离土地的“家”的拒绝,“还乡”是对回归生存本质和诗意状态的渴望,它们是更具精神层面的思乡和回家,是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笔下的“返乡”和对家园的“筑居”和“照料”,代表了一种爱护人类最深层需要和经验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到,由于“现代人的‘还乡病’更多的是出于人类对现代文明的情感上的不适应,出于人类在情感上对本源性的生活境界的依恋。这正表明现代文明并没有有效地安顿人类的精神生活,现代文明许诺的美好的生活并没有实现”[23]。生态文学语境中的“还乡”和“家园”由于要对抗人类已成积习的破坏和污染环境的行为,重构人类的价值体系和生态观念,还乡和重建家园之路会更加艰难,较之于传统的“还乡”和“家园”表达必然更具悲剧色彩。因此,生态文学表达中的“还乡”和“家园”也因之获得了更加丰富的意蕴,把生态文学写作引入了人类最为内在和本源的情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