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周围,被约定俗成地称为皇城根。住在皇城根,真正是住在天子脚下了。跟皇帝做邻居,怎也箅是一等公民吧。所以皇城根文化,是京味文化中最贵族化、因而也是最骄傲的一种。
皇城根地带,住过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不计其数。即使今天,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你在横七竖八的胡同里穿行,稍不留神,就会撞见尚存的某某王府,或某某官邸。想当年,那可都是代表着皇恩浩荡的“賜第”。皇城根的子民,似乎剔不尽骨子里的那份优越感。
推而广之,整个京味文化,都隐隐约约地被这份优越感笼罩着。这份优越感在清朝时愈演愈烈。因为北京划分为内城与外城,能够跻身内城的,是清一色的八旗子弟。而原先的汉族居民都成了拆迁户,纷纷把家搬到外城。泱泱皇城,寸土寸金,哪怕是在边缘地带安营扎寨的,也肯定不无来历。即使不是正宗的皇亲国戚,也箅得上是皇帝的远房亲戚没一点裙带关系,怎么可能离皇帝那么近呢?当时皇城根的居民,称得上是世袭贵族,沾了皇帝的光,由国家供养着,不愁吃不愁穿,于是提笼遛鸟、唱戏捧角,甚至斗蟋蟀、养金鱼……这是一群在游戏中生活的有闲阶级,靠吃祖宗的老本度日,相当于“食利户”。
当皇权被推翻之后,树倒猢狲散,他们也纷纷成了破落户。只是积习难改,仍然在懒散中保持着近乎荒诞的傲慢与偏见。
老舍的小说中有很多这样的人物,譬如《四世同堂》里的一位:“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京,能说全国尊为国语的话,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坛社作为公园,能看到珍本的书籍,能听到最有见解的言论……”他们怎么也忘不掉自己年久失修的老屋,那毕竟也是皇城根的建筑,门前曾经车水马龙、人来客往。其实那空空落落的拴马石,已是现实对历史的绝妙讽剌。老舍本人在正红旗下出生时,八旗子弟的风尚已衰落了。
解放后,皇城根改叫黄城根了,恐怕是为了荡涤这旧名称里的封建气息。黄城根,再也不是八旗子弟的皇城根了,它进入了民主的时代。
但是皇城根的文化并未烟消云散。直至今天,东黄(皇)城根一带,与南河沿大街平行的地方,还遗存有一溜花鸟市场,街两边的店铺颇具百枓全书风格,什么都卖:从花鸟虫鱼,到古玩字画,甚至挠背的木制“不求人”也摆上了台面。其他城市的旅游商店,卖的大都是金属或塑料的工艺品,而这里才是北京最典型的旅游商品市场,能找到最有代表性的纪念品。要么是活物,要么是货真价实的古董,譬如地摊上的几枚绿锈斑驳的铜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赝品。走在这条博物馆似的露天街道上,你能感受到八旗子弟怎么千方百计、别出心裁地游戏人生,有关玩的点子,他们似乎都已想尽了。你会长叹:他们哪来那么多时间,哪来那么多金钱,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这肯定很让现代人困惑。如今这条街走过的,大多是看客,而非真正的“玩主”。花鸟市场的生意,肯定远远不如清朝了。
西什库本是明朝储存宫廷御用物资的十个库房,至清朝则封闭了。它之所以出名,乃是因为西方利用十库旧址建造的教堂,在义和团运动时曾遭拳民围攻。所以说起西什库,我们首先会想到那座颇有欧洲风格的带钟楼的教堂。此是一景。西什库往北,就是西皇城根,这一带最热闹的地点是厂桥。据说原属宫城范围的西什库,是挖开了一段宫墙,才与厂桥相通的,颇有“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意味。老北京人把这一段叫做厂桥豁子。可见市井生活的诱惑力与穿透力之巨大,即使等级观念的铜墙铁壁也非坚不可摧。
东、西皇城根遥相呼应,如同两条温柔的臂膀,拥抱着冷血的紫禁城。
皇城根富于人情味的景观,还有许多。东华门外,有著名的小吃一条街,尤其是夜市,灯光与炉火交相辉映,将老北京传统的风味小吃和盘托出:灌肠、炒肝、卤煮火烧、爆肚、杏仁茶等,热气腾腾、香气扑苒。估计当时的皇帝若闻见的话,也会禁不住诱惑而微服私访,迈着官步踱出宫墙。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一墙之隔,就是民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