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像群脱了缰的烈马,呼啸着刮过村口;皎洁的月光落在窗外,大地像铺上了一层银霜;隆冬腊月天的夜晚,寂静而凛冽。
父亲说,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一个人抱着一只黝黑黝黑的陶罐,敲响了我家的院门……
那人叫水根。水根是和父亲打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大的好朋友。水根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是我们老家方圆几十里很有名的大财主,虽说现在解放都十几年了,水根的父母早死了,可我们村上的一帮“红卫兵”还是紧紧揪住老财主不放,要老财主的“狗崽子”水根交出他窝藏的老财主“剥削劳动人民的果实”……
水根将那只黝黑黝黑的陶罐交给父亲,然后俯在父亲耳畔流着泪说:“大顺哥,我爹生前留给我的就全交给你了,大顺哥你替我好好保管着,村里我是待不下去了,今晚我想偷偷过江,找人设法将我带出去……”
等水根走后,父亲揭开罐盖,陶罐里白花花装着满满一罐子银元!
后来,父亲将罐盖严严封住,然后一个人偷偷将陶罐埋在了我家后院墙根的第二棵老槐树下。
——这是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过不知多少遍已快将我的耳朵磨出茧的一个故事。
每一次,父亲的故事还未讲完,一旁的母亲早皱了眉,鼻梁子一翘说:“哼!你还有一罐子银元?你有一罐子银元我们就不享这福了?!”
头一回听父亲讲这故事时,我大概有五岁。整个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一夜间偷偷谋划着第二天怎样将陶罐里的银元弄出来,拿到街上换些糖豆子吃。可第二天天一亮,我早忘了。后来,渐渐懂了事,我愈来愈明白父亲讲故事时母亲皱眉头翘鼻梁子的理由——是啊,父亲怎么会有一罐子银元呢?如果父亲真的有一罐子银元的话,我们怎么会过这样的日子——
我们家的房子又矮又黑,碰上下雨时,整个屋子便漏得潮湿得像是遭了水灾。大哥都二十五六了,可是还没定下亲,非但没定下亲,大哥的媳妇恐怕连影子都没呢;姐姐出嫁时,父亲和母亲都哭了,不是因为他们伤心姐姐没有嫁个好人家,而是姐姐的陪嫁太寒碜了,寒碜得让作为父母的父亲母亲无地自容!小时我最渴望的日子便是过年,过年多好啊,过年可以不必穿有补丁的破衣裳,更重要的,过年时我家才能吃上肉。可真要过年了,父亲总是要熬到村子里噼噼啪啪都响起鞭炮声了,才急匆匆地去镇上割肉。每一年,父亲弄回家的,都是又臭又难闻的猪下水……
父亲闲了还是爱讲他百讲不厌的一罐子银元的故事,可是就是连母亲也不忍心再戳穿父亲——因为我们相信,父亲的那一罐子银元,就像阿里巴巴藏着金银珠宝的山洞,这是世界上所有的穷人慰藉自己的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奢侈、善良的梦!
前年夏天,一天傍晚,我们和父亲一起坐在我家院子的梧桐树下乘凉。忽然,街上的一阵喧闹声,一下将父亲从躺椅上惊醒了。不久,一亮乌黑铮亮的小轿车“嘎”的一声停在了我家门前。车门打开,从小轿车内走下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
老人看见了父亲,忽然哆哆嗦嗦地惊叫了一声:“大——顺——哥——”
“水——根——!”
父亲也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飞奔过去和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哭成了一团。
后来,父亲吩咐我们拿着铁锨、镢头和他一起来到我家后院的老槐树下,我们按父亲的叮咛小心翼翼挖下去,在老槐树下的泥土里,真的躺着一只黝黑黝黑的陶罐!
父亲将罐盖一层层轻轻揭开,我们看见——陶罐里真的白花花装满满满一罐子银元!
那位叫水根的老人用手轻轻抚了抚陶罐,然后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哽咽地说:“大顺哥,有这一只陶罐在,这一辈子我哪儿也不去了,这几十年我在海外挣下的钱,我将全部拿回来投资在咱家乡!”
说罢,老人吩咐人从小轿车内提下来一只沉甸甸的密码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