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跨进门,柜台里的那个孩子像只被人拨动了的皮球,一路欢叫着向他扑了过来——
爸——爸——爸——爸——
男人一下愣住了。
——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手,不知不觉从西服兜里一个冰凉、坚硬的家什的把柄上松开了。同时,男人将内心一直翻腾着的一个念头,终于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那个孩子蹒蹒跚跚跑到男人的脚边,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抓住男人的裤管,仰头望着他。
这是个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子,脸蛋红扑扑的,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水灵灵的。男孩盛满期待的笑脸静静望着男人,可眼里这张陌生的胡子拉碴的脸,还是让男孩失望地瘪了瘪嘴,最终,终于“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听到儿子的哭声,女人将手里正织的毛衣放在了床上,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女人边抱儿子边回过头,冲着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女人一笑,男人才注意到,女人长得很好看呢。细眉,大眼,高鼻梁,男人一下想起自己的媳妇儿。
自己的媳妇儿也有这样一个小商店,叫“彩云商店”。“彩云商店”的隔壁,就是他的“亮亮面馆”。男人和媳妇儿将日子过得像他们的名字一样,一种别人很羡慕的颜色。
要是他不认识三宝就好了!
三宝那天一口口呷着啤酒,边眯着眼看他在汤锅边抻面。看着看着三宝就压低嗓子跟他说,兄弟,哥带你去个轻省来钱的地方!
去了,男人才知道,那是个啥地方?!
开始,他的手气好极了,三宝和另外几个人的钱,哗啦啦光往他口袋里跑。可是,后半夜手臭得像摸了牛尻子,输光了赢的钱不说,他和媳妇儿两三年的血汗钱,让那几页扑克牌,一夜间就“抢”光了……
师傅去宝鸡还是西安?
女人边哄着手里哭闹着的孩子边问。
男人回过神,嘴里有些支支吾吾说,去西……西安。
西安和宝鸡是他们东边和西边人们常去的两座城市。其实男人多想去宝鸡,他的家就在开往宝鸡的长途客车途径的公路边,可是眼下,他只有去西安了。可真到了西安,他只有让身子下的一双脚带他去他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了。
男人走近柜台,男孩已被女人从手里放下了,正蹲在床下玩。男孩钻到床下捡落在床下的恐龙时,将一把冬天砸煤用的榔头翻了出来。
当时,那把榔头就放在“老范批发部”里的炮弹炉子上。老范正低头给炮弹炉里加煤。
他的目光一落在那把榔头上,他就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念咒似的一遍遍跟他说,别人能抢你你也能抢别人别人能抢你你也能抢别人!
他想将那个声音压下去,可那个声音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渔夫从大海里捞上的装在瓶子里的魔鬼,只要稍稍露点头,一会儿就弥漫得他的整个心里都是。后来,在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那把榔头已攥在了他的手里。他举起榔头,朝着老范的后脑勺砸了下去。他看见老范忽然像只被掏空了的面袋子,一下子软了……
师傅买烟还是买零食?
女人在柜台里问。
男人让女人拿过一包烟几袋零食,从裤兜里掏出钱,就向门外走去。
男人刚走到门口,雨来了。
黑压压的乌云里像藏着无数颗白豆子,一大把一大把从天空噼里啪啦撒了下来,地面上很快就腾起层薄薄的土雾。
女人抬起头,说,师傅,在里面歇歇,等雨住了出去等车吧。
男人只得退了回来,在小商店门口的一只小凳上坐了下来。
点上一支烟,男人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间小商店——门首的柜台里摆着些香烟零食,柜台后是一张小床,小床后面是简易货架子,摆着花花绿绿的日杂用品。或许因为天阴的缘故,小商店似乎有些空荡,有些凄冷。
吐出一口烟,男人没话找话问,娃他爸呢?
坐牢了。
女人边织毛衣边从嘴里很随意地甩出一句话。
男人一愣,以为女人是在开玩笑。可再瞅瞅女人,男人实在在女人一张平平静静的脸上丝毫找不到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男人便有些后悔,他不该碰女人心里的疼处。
但女人一点没有怪罪男人的意思,女人一双灵巧的小手一上一下挑动着棒针上的毛线,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对男人说——
娃他爸几个月前给人送货,半路上将人给撞了!将人撞了就撞了,谁让你自己开车不小心?可这愣货肯定是让那人的那副模样给吓坏了,开车就跑了。那人多亏有人发现后及时送进了医院,醒来后头上缝了几针,半个月就出了院。可那人将娃他爸给告了,判了三个月刑,这几天就要出来了。
男人有些羡慕地说,娃他爸运气真好!
就这还好?!师傅没见过好运气的人呐?!
女人吃吃地笑着,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我们这前些年有个人,是“四类分子”,媳妇让大队干部给逼得跳了井,他爸也给气死了,这事搁谁身上谁能想通?!一天在山上炸山时,偷偷将炸药包带回村,夜里将大队的仓库给炸了。这人当时一看就傻眼了,一口气跑到了新疆……
师傅你猜后来咋了?
男人很有兴致地问,后来咋了?
十几年后那个人偷偷回村,发现他当年炸过的地方冒出了一眼泉水,我们这里的人几辈子吃不上水的难题,一下被这只炸药包给解决了,我们这里的人到现在还惦着他的恩呢!
女人喘口气,说,你们男人啥事都往最坏处想,其实世上有些事,跟你自己想的才不一样呢?!
男人在心里默默地想,不知他的运气有没有这么好?!
但是现在想啥也没用了,长途客车已经来了。
从远处一路“嘀嘀”响过来的车喇叭刚刚停住,售票的姑娘就从车内探出头,师傅去不去西安?
男人应了一声,就往门外走。
女人在柜台里问,师傅真的要去西安?
男人没说什么就走了。
女人一下好像很失望,目光有些沮丧地耷拉下了。
男人走到了车门前,一只脚已经抬起来,男人忽然下了决心似的跟卖票的姑娘说,我不去西安了,我要去宝鸡。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抱着孩子站到了小商店门口,女人见去西安的车缓缓开走了,女人有些好奇地问,师傅不去西安了?
男人望着女人点了点头,嘴里自言自语说,不去西安了,我想坐宝鸡的车回家。
女人一下笑了。
师傅该回家了,说不定娃他妈正等着你呢?
男人跟女人说话时,就见开往宝鸡的长途车已从远方一点点开了过来。车刚停住,男人一抬腿,就上去了。
男人弯腰要进车门时,忽然回过头,朝着女人有些感激地笑了笑。
女人边向男人笑着,边对手上抱着的男孩说,跟叔叔说再见。
车开时,男人听见,一个甜甜的嫩嫩的声音清脆地飘进了车厢——
叔——叔——再——见——
……一年后,男人出了监狱。
黄昏时刚走到村口,男人就看见,从村口“彩云商店”里透射出一束橘红色的灯光,男人一下被愈来愈浓的夜色中的这束温暖的灯光蜇得睁不开了眼睛。
男人听见,胸腔里有一个声音,忽然一遍一遍潮水似的翻腾着对他说——
我——回——家——了——
我——真——的——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