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回家乡事,赵朴初既有一般老人思乡的渴望,也有内心的隐痛,怕触动从前的伤疤,怕想起母亲的遇难,故迟迟不能动身。作为诗人,赵朴初有浓浓的思乡之情;作为四代翰林之后,受到浓厚的传统文化熏陶的,他又有对母亲深厚的情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光河流的冲淡,他心头的天平逐渐地向前者倾斜了。
1990年9月17日,赵朴初偕同夫人陈邦织以及小姨妹陈晓致由合肥乘车至九华山,参加九华山第八届庙会和九华山佛学院创立庆典。安徽省政协副主席徐乐义、统战部副部长陈昌茂等陪同。
上午11时,车到安庆迎江寺。安庆市委书记方兆祥等领导同志,以及迎江寺76岁的方丈皖峰和尚率领僧众、赵朴初的侄子们等已在迎江寺迎候。
会谈期间,赵朴初向皖峰提出:“我想到大士阁看看行吗?”因“文化大革命”被破坏和经费困难,大士阁很破旧。
皖峰说:“大士阁太乱了,路也不好走啊!”
赵朴初说:“没关系,我只是随便看看。”到了大士阁,果然很荒凉。站在这片废墟旁,赵朴初拄杖默立了十来分钟。这是堂姐赵颖初殉身的地方啊!
也许是沉默得太久了,赵朴初对皖峰说:“皖老啊,大士阁没有修好,迎江寺只能说是修好了一半,您老任重道远呀。”
皖峰说:“请朴老放心,我已有计划,下一步就开始着手修复大士阁。”
这次到安庆,赵朴初的一个愿望,就是替母亲烧香请愿,母亲生前是信佛的啊!1951年,根据赵朴初的意见,宏昌师太、原赵府家庙——德修庵僧尼以及弟媳妇贺梦珍等将陈仲瑄遗骨在海会寺重新火化罐装后,寄放在迎江寺。不料“文化大革命”初期,陈仲瑄骨灰被丢进了放生池。
迎江寺后面,靠北边有一个小池塘,面积不大,绿阴蔽日,曲径回栏。赵朴初默默无言,站在池塘边,却无丝毫诗情画意。他的心里,在悼念自己的亲人!这时,一位工作人员准备给赵朴初照相,赵朴初摇摇手,拒绝了。一向和颜悦色的朴老,很少婉言拒绝别人给自己照相。这位工作人员来的不是时候,他哪里知道,此时的朴老,只想一个人在这里默哀一会儿,对去世半个多世纪的母亲,表达一下儿子迟来的孝心。
饭后,赵朴初稍事休息,驱车去九华山。1961年7月,赵朴初曾到九华山搞调查研究。印象中,九华山的僧众在1959年上半年的一次农业生产成绩的评比中,涌现了七个模范和先进生产者。
在九华山聚龙广场,一致禅寺方丈、65岁的仁德法师率领300名僧众欢迎赵朴初和夫人陈邦织一行。下午4时,精神矍烁,和蔼慈祥的赵朴初步出车外。这时,游客也纷纷聚拢过来,想一睹朴老的风采。赵朴初向群众频频点头致意,步入一致寺大雄宝殿内,礼佛三拜。然后在仁德法师的陪同下,乘车到东崖宾馆。工作人员想拦阻信士围观,赵朴初笑着说:“没关系,要理解群众的心情。”
9月18日,即农历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金乔觉的成道日。九华山举行盛大的十王殿落成典礼和丈六金身地藏铜像开光仪式。九华山离赵朴初的家乡尚有一二百里地,刚去安庆所引起的思乡情绪,83岁老人那已压抑了64年的思乡情结,包括思念母亲的浓浓情感,在这次法会上,不可抑制地流露了出来。
由九华山,朴老很快深情地谈起自己的家乡:
安徽是我的老家,九华山是我深深向往的佛教圣地,我虽离开家乡数十年,一直在外地工作,但我时时都在怀念生我养我的故乡山水,时时都在思念家乡的父老兄弟。星霜数十载,直到耄耋之年才能返回桑梓,朝拜九华山佛教圣地,看望家乡父老兄弟,酬偿夙愿。尽管迟了一些,毕竟回来了。此刻的我,面对这名山胜会的壮观场面,真是心潮起伏,万念萦怀,即使通身是口,也无法倾诉我此时的心声。
“尽管迟了一些,毕竟回来了”,虽然是一句很平常的事实陈述,只有赵朴初自己知道,他为什么相隔64年才回来。“即使通身是口,也无法倾诉我此时的心声”,在朴老所有的谈话中,所有的报告中,老人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朴老半个小时的讲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他内心情感朴实无华的真情流露。
僧众中,大约没有人能够去细想老人的这些话包含着什么样的丰富内容。他们只是感觉到,朴老的讲话,声情并茂,真挚感人,有如此强烈的感染力。虽然老人讲话的时间不长,只有半个小时,却博得了一阵阵掌声。这些掌声,不是礼节性的,不是虚文假意的,而是心灵的感应和感动!在他们听到的所有演讲中,这次报告,大约是前无古人的。老人讲话结束了,那慈祥的笑容,那充满感情的声音,那富有人情味的思乡情结,深深地烙在僧众的脑海里了。
次日清晨,赵朴初吟词《临江仙》词一首:
影静心苏山色里,是何意态雍容。朝霞暮霭映群峰,神光离合处,秀出九芙蓉。
安立道场端正好,清泉清磬清风,众生无尽愿无穷,可能空地狱?三界佛香中。
“影静心苏”,分明是儿时的心复苏了,分明是那一些压抑的东西,释放了;“是何意态雍容”是说,老人的心情,因复苏而满足,愉快前所未有;“可能空地狱”,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赋词罢,赵朴初抄写在方形小册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