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夏日的一天,赵朴初重读《红楼梦》。虽然看已读了多遍,但每次看,感受总不一样。读到第五回,赵朴初吟诗《读〈石头记〉》一首:
老读石头记,方知意味长。
人情僧梦虎,世事疬怜王。
洗耳鸳鸯骂,倾心焦大狂。
裨官原是史,尽信亦何妨?
“老读石头记,方知意味长”是说,读《红楼梦》多次,现在年龄大,六十五六岁了,才知道其中意味深长了;“人情僧梦虎”,典故来自藕益写的《灵峰别录》;“世事疬怜王”,典出《战国册》,意为:可见,世上很多人情是虚假的,而看起来可怜君王的人,虽然有弑君之心,其话也可作参考。
“洗耳鸳鸯骂,倾心焦太狂”一句典出《红楼梦》,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写道:贾宝玉在宁府上房内见一对联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忙说:“快出去,快出去。”那意思,太假,太假。相比之下,曹雪芹借鸳鸯和焦大嘴里骂出来的话,倒是他要说的真心话。
“裨官原是史,尽信亦何妨?”是说,稗官野史里的东西,是可以信赖的。抗战时期,赵朴初曾在上海麦伦中学上过一学期的语文课,鼓励中学生读明清笔记小说。眼下发生的许多事,将来正史不载,野史也会流传的。
1972年8月,日本棋院追赠陈毅元帅围棋八段段位,纪念陈毅生前促进中日人民友好的历史功绩。
如果陈毅现在还活着,那该多好啊!遗憾的是,这位热爱围棋,热爱生活的元帅,1972年年初含冤去世了。他再也不能平静地下一盘自己一辈子喜欢的围棋了。感慨往事,赵朴初于1972年1月8日第三次写了《清平乐》词:
廿年如梦,人去情偏重。清响楸枰棋子动,倾耳和风吹送。
平生志业堪酬,风光更上层楼。奕道也关大计,人民亲谊千秋。
词的开始两句原来是“天地喜开新局,弟兄永葆千秋”,后改写“廿年如梦”,指1952年第一次写《清平乐》,短短20年,发生了许多变化,特别是自己敬爱的陈毅元帅已经不在世了,所以叫“如梦”。
赵朴初不忘旧事,经常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写出系列感受。他写《某公三哭》,一口气写了尼赫鲁、约翰逊和赫鲁晓夫三人,引起了毛泽东主席的注意和兴趣;后写《反听曲》三首,系列地讽刺了陈伯达、林彪、“四人帮”,叫许多文人仰慕。这些词,异曲同工,前后呼应,虽事隔经年,却如同事先预知,巧意安排,为别人所不及。
诗词大家,常在一首诗词上,见其功力,流芳百世。朴老的诗词,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追随事件发展的脚印,跟踪抒怀,一写二写三写,既见其诗词功底、看事物的连贯,更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政治前瞻性。
朴老是否下围棋,笔者未见其他材料。可喜的是,据周克回忆,“陈老总经常跟朴老下围棋”呢!
1972年9月,中日实现邦交正常化。《人民中国》月刊请朴老赐诗,赵朴初引用了鲁迅1933年应西村真琴博士之请为日本三义塔的题诗: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的这首诗,是关于古往今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总结,有佛教慈忍的思想,所以,赵朴初很喜欢。
9月的一天,赵朴初应邀出席了周总理欢迎日本首相田中角东的招待宴会。
这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赵朴初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这在当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它意味着政治上赵朴初没有任何问题了!在“四人帮”横行的情况下,赵朴初知道,这是周总理借中日实现邦交正常化之机,为自己复出争取到的机会。
宴席上,心情万分激动的赵朴初吟《相见欢·周总理欢迎田中首相宴会上作》一首:
廿年填海深功,忆群朋。赢得今朝欢宴一堂同。
兄与弟,千秋意。万年红。待赏春光华雨又和风。
“待赏春光华雨又和风”一句,还意味着赵朴初想借中日建交的东风,尝试恢复中国佛教协会的日常工作。“兄与弟,千秋意”,指鲁迅诗句“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赵朴初曾多次引用鲁迅的这首诗,来表达他对中日关系的基本立场和美好祝愿。
“文化大革命”发生前一年,大西良庆长老应邀到中国访问,见到了赵朴初。“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在日本的大西良庆长老因和赵朴初失去联系,焦心如焚。七年后,大西良庆长老在报纸上看到赵朴初出现在欢迎田中首相宴会的名单时,高兴之情,难以言表,98岁的老人,禁不住一个人在房间里手舞足蹈起来。
与林散之由墨结缘
1972年初冬,书画家田原为《人民中国》杂志创作插页版画。时值“文化大革命”后期,中国书法界处于萧条状态。日本书法界认为,中国书法已无指望,振兴书法之责,应落在日本人的肩上。对此,田原和编辑韩瀚等努力组织了一批当代中国书法名家的作品,以展示一下中国书坛的实力。
一天,韩瀚收到亚明自南京寄来的林散之草书《东方欲晓》,看后大为倾倒。林散之的字,大有明朝沈周称黄庭坚草书“笔力恍惚,出神入鬼”的意味。
林散之1898年11月出生于乌江小镇,这年74岁。他16岁学习唐碑,师从黄宾虹学山水,曾立志游历山川,行越7省,跨涉18000余里。“文化大革命”中林散之到澡堂洗澡,不慎跌入开水锅中,烫伤面80%以上,九死一生。此后,他作诗书画,常署款“半残”、“半残老人”、“聋叟”。
玩味了半日,韩瀚喜中掺忧。喜不用说,担忧的是,当时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不识草书,是否留下林散之的作品呢?为了让林散之的作品顺利入选,韩瀚想,不如请在京的书画界权威人士赵朴初、启功、郭沫若等人评定一下,倘若他们说好,就没有问题了。
于是,韩瀚带了林散之的书法,兴冲冲到了西直门里小乘巷的启功家。启功见了林散之的作品,果然大惊。他没有说话,脱下帽子,连向书法作品鞠躬三次。启功的态度,给了韩瀚极大鼓舞。
接下来,韩瀚去了南小栓胡同赵朴初家。赵朴初不知其来意,将自己珍藏的空海《风信帖》拿出来给韩瀚看。说了一会儿其他的话,韩瀚才说出来意:“我今天来,是请你看一幅字。此公林散之,是你的大同乡,安徽和县人。”
赵朴初不知道客人卖什么关子,笑着说:“我不知道他。”
此时,韩瀚才缓缓将林散之的作品拿出来请赵朴初看。和启功一样,赵朴初站了起来,仔细端详。等韩瀚收好林散之的作品,赵朴初微笑着说:“此老功夫至深,佩服!佩服!请代我向林老致意。倘能赐予墨宝,朴初不胜感谢!”
得到启功、赵朴初两大书法家认可后,韩瀚又带了包括林散之在内的20幅作品去前海西街郭沫若的寓所,请郭老审阅。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一起观赏,不时发出“好!”“很好!”的赞叹。于立群也是书法家,大字也写得很好。
根据郭沫若、赵朴初、启功等大书法家的意见,1973年1月号《人民中国》书法专辑出版时,林散之的草书摆到了第一页。林老草书也因此受到了日本书法专家的赞美,从此,林散之名声鹊起。
此后,林散之和赵朴初开始了交往,并时常吟诗唱和。上世纪80年代初,赵朴初因林散之三年来屡以诗、书、画见赠,并自南京到北京拜访自己,吟诗《因次韵其三年前见赠之作以酬答之》,诗云:
不须纸背认仙骸,照眼琉璃万顷堆。
风雨萧萧惊笔落,精神跃跃看花开。
庄严色相臻三绝,老辣文章见霸才。
三载感翁勤拂拭,愧余心镜未离埃。
“不须纸背认仙骸,照眼琉璃万顷堆”,是称赞林散之的书法;“老辣文章见霸才”,是称赞林散之虽然年龄大一点,不仅书法好,诗词文章也不同寻常。
1984年11月的一天,林散之到北京拜访赵朴初,赠送了自己的书法集。林散之长赵朴初10岁,这年已85岁。林散之告辞后,赵朴初吟五绝《题散之先生书法集二首》,赞美其书法。其一云:
散翁当代称三绝,书法尤矜屋漏痕。
老笔淋漓臻至善,每从实处见虚灵。
赵朴初一辈子写行楷,晚年也学写草书。林散之曾说:“余十六岁始学唐碑;三十以后学行书,六十以后学草书。”赵朴初很赞成这种循序渐进的过程。
初见赵元任夫妻
1973年5月13日晚上9点,周恩来总理、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郭沫若、国务院教科组组长刘西尧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美籍中国学者赵元任和夫人杨步伟及其子女。参加会见的还有周培源、吴有训、邹秉文、黎锦熙、竺可桢、吕叔湘、丁西林、赵朴初等,共约50人。
81岁的赵元任和85岁的夫人杨步伟是4月21日抵达北京的。自1938年离开昆明出国,这是35年后他们第一次返回内地。他们的二女儿一家在内地,也分别27年了。对于杨步伟来说,除了见许多亲戚、朋友,看看当年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外,她还想了解一下祖父杨仁山居士创办的金陵刻经处的情况。
大家随便聊天,除了赵元任大外孙女婿林迈不是中国人,不太熟悉中国话以外,其他都是中国人,因此会见不用翻译。
周总理在谈话中说道,赵先生执教清华大学时,他曾考虑去跟先生学语言学,后来先生给罗素做翻译暂时离开了清华大学,所以没能去学,也就不曾见着先生。赵元任听了非常高兴,说,幸亏没有跟我学语言学,不然中国可就少了一个好总理。大家听了周总理和赵元任先生风趣的谈话,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周总理了解到杨步伟关心祖父杨仁山创办的金陵刻经处的情况,特意邀请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出席会议,佛教兴盛与大规模的佛教经典的翻译有关,近代唯识学振兴,是因为杨仁山在清末从日本引进了国内失传的唯识学典籍呢!
在《佛教常识答问》一书里,赵朴初曾专门介绍杨仁山居士对中国佛教的贡献:
近代的佛学提倡者首推杨仁山(1837—1911)。为了培养人才和扩大佛典流通,便利佛学研究,他用了几十年的光阴,致力于讲学和刻经事业。他所创办的金陵刻经处曾经刊印了由日本取回的我国已经遗失的性、相诸宗的重要著作,因而使性、相两宗的教义得以复兴。金陵刻经处同时又是讲学场所,谭嗣同、章太炎等都在那里听他讲学,在他的培育影响下产生了一些佛教学者,其中突出的是欧阳竟无居士。
在会上,赵朴初向周恩来总理和来自美国的客人介绍了金陵刻经处解放以来的情况。
1952年夏天,中国佛教协会成立前,桐城籍徐平轩居士曾到上海告诉赵朴初,金陵刻经处板房内杂草丛生、一片凋敝。赵朴初当时任上海市抗美援朝分会佛教支会主任,在他主持下,上海立即成立了金陵刻经处护持委员会,筹集修复经费,并请南京市人民政府拨款协助,派徐平轩为刻经处主任。此后10余年中,金陵刻经处除原存4万余经版外,凡补板及搜集各地经版,共藏版15万余。
“文化大革命”中,徐平轩被扫地出门,回到桐城老家,金陵刻经处的业务停顿了。不久前,金陵刻经处的同志来信说,经版虫蛀、人为损害严重。为此,赵朴初给周总理写了信,要求将金陵刻经处尽快归还佛教部门管理。周总理立即批示同意。那时,经版已损毁五分之一,尚存12万余。此后,为了协调各方面的关系,赵朴初多次到南京指导工作。
杨步伟夫人听了赵朴初的介绍,非常高兴,连声感谢。
这一夜,大家尽兴而谈,一直谈到12点后,周总理还安排了风味小吃作夜宵。谈笑间,许多信息齐齐集中到一起。赵元任深感周总理的办事效率高,他回美国写回忆文章说:“这样的一个晚上的谈话等于两个晚上谈的。”
《人民日报》报道了周总理会见赵元任夫妇的情况。
这次见面后,周总理因杨仁山居士孙女杨步伟之请,嘱赵朴初往南京恢复刻经处。当时,金陵刻经处房屋已被外来户占了,沦为大杂院。赵朴初与江苏省府秘书长陈良筹商量修复,因为搬迁居户的障碍,方案多次变化。在此后的10年中,赵朴初9次去南京,直至1983年,房舍始得廓清,业务始渐恢复。
帮梁漱溟查毛主席著作
1973年深秋,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赵朴初是全国政协学习小组的召集人之一,和其他召集人轮流主持会议。全组成员陆续作表态性发言,拥护批林批孔运动。
小组会上,梁漱溟听别人发言,自己默不作声。因为他赞成批林,却不赞成批孔,批林为什么一定要批孔呢?但如果这样说出来,和当前的政治运动不吻合。所以,梁漱溟决定沉默,但心里,却十分不安,因为不说话总不是事。
11月16日,大家已经说了一圈,梁漱溟继续不发言。后来,其他同志点梁漱溟的名字,请他发言表态。梁漱溟只好讲话,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表态:
此时此地我没有好多话可说。这里是政协学习会。政是政治,必须以也当前政治为重。协是协商、协调,必须把一些不尽相同的思想意见求得其协调若一。因为我们都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人,原不是一回事,怎样求得其协调和协和呢?那就是要求同存异,求大同存小异。像毛主席早曾说过的,如有不同意见允许保留的话。新党章内尚且有此规定,何况我们党外人。但自己有不同意见,要保留。我若放言高论,那便不对。
梁漱溟发言后,大家没有说话,赵朴初也没有说话。其他人继续发言批孔,这期间,赵朴初也例行公事地发言表态。
12月14日,在全国政协学习小组会上,梁漱溟又一次说及自己的态度:“假如统战部领导方面想知道我的不同意见是什么,我可以写出评价孔子一文,送请阅看。”
梁漱溟认为,林彪没有政治路线,他无非是搞政变夺权而已,而刘少奇、彭德怀才是有政治主张的,因为他们有大局前途的设想,尽管其路线不对。林彪则没有这些大局的设想,只是在想办法夺权罢了。梁漱溟的观点,当即被批判,说他是在把无产阶级政治斗争,说成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个人权力斗争。梁漱溟不服气,觉得自己被污蔑了,所以,他更不轻易发表言论了。
梁漱溟在政协会上的沉默,被人告知了江青。江青在首都体育馆“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上,点名说,“梁漱溟顽固不化,坚持不批孔,梁漱溟要搞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
江青说梁漱溟是“何许人也”,是因为1953年9月,他和毛泽东发生了一场公开争论。
1974年1月,梁漱溟写了评价孔子一文,题目是《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2月22日上午,梁漱溟在政协小组会上,宣读了他的文章。发言时,梁漱溟引用了一处毛泽东的话,说:“我记得毛主席讲过,自孔夫子至孙中山,我们都要研究,这话就不是全盘否定孔子的意思,但我毛主席著作学得不好,查了一次毛选,却没有查着,不知出自哪篇文章,但记忆中肯定是有的……”
这话一般人听了就过去了,赵朴初是个有心人,回到家里,他很快查了《毛泽东选集》,找到了《纪念孙中山先生》一文。毛主席的原话是:“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查毕,赵朴初仔细在一张条子上写上页码。
隔了两天,25日上午,梁漱溟接着在政协小组会议上发言。开会前,赵朴初将写有梁漱溟上次讲的那段话的《毛泽东选集》出处的纸条交给小组秘书汪东林同志,说:“你把这张纸条交给梁老。前天回家我查了毛选,梁先生那天讲的没有找到出处的毛主席语录,我给他找到了。”
梁漱溟接此条后,很感动,连忙说:“谢谢!”但在后面的讲话中,他未再次宣读这条语录。
这两次发言,梁漱溟总共说了五个小时。结果,有人反映说,梁漱溟是猖狂向党进攻,并贴出大字报。
1974年春节前后,赵朴初因支气管炎并发心脏病,加上患牙病,狼狈不堪,适值批林批孔运动展开,任务颇重,他又不得不带病写稿发言,十分疲惫。
从2月底开始,学习小组每周开4次会,后来改为3次,名为“批孔”,实际是找到了新的靶子,集中批判梁漱溟。大家的话,梁漱溟多数不能接受,又不好辩驳,便默不作声,但回到家里,梁漱溟继续整理讲话稿,题目也改成了《试论中国社会的历史发展属于马克思所谓亚洲社会生产方式》。
后来,大会主席问梁漱溟:“对大会有何感想?”
梁漱溟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
他说的这个话,陈独秀1932年被捕后写过。当时,何应钦找陈独秀要条幅,陈独秀写的就是这句话。
对“儒法斗争”疑问重重
1974年3月中旬,赵朴初因病住入医院三个星期,检查未完,又因外事活动不得不出院处理。出院后,赵朴初自己试用一个单方:每晨空腹未刷牙前,服黑芝麻约一两,将黑芝麻置口中,细嚼至极烂,然后连口津吞下。他专门问过中医,医生认为很好。偶尔,赵朴初将黑芝麻捣烂,和之以蜜少许,口服。
此外,赵朴初试用一个单方:用醋泡9粒生花生米48小时,治疗血管硬化。此外,他每天用两个小玻璃瓶,轮流泡一些花生米,反正有益无损。
7月的一天,赵朴初在医院读李贺等所谓法家的作品。觉得这些被江青等人捧为法家的古人,未必就是法家,历史也不是一部法家和其他各家的斗争史。赵朴初是一个喜欢独立思考的人,越读书,疑问越多了。
如李贺写《秦王饮酒行》时,描绘了一幅秦王内宫夜宴的情景:“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一般认为,这里的“秦王”写的是秦始皇。但后面却没有一句写秦国的事,所以王琦在《李长吉歌诗汇解》中说:“无一语用秦国故事。”清朝姚文燮在《昌谷集注》中说,“李贺是以秦王影射唐德宗李适”。赵朴初有同感,因为李适才是一个喜欢夜宴的帝王。仅凭“秦王骑虎游八极”一句中的“秦王”,而将李贺定为法家,无异于“吃一顿涮羊肉,硬派做回民”了。
韩非是战国时荀子的学生,被称为法家的集大成者,曾多次上书韩王,劝其改革,但未被采纳。其著作传到秦国后,为秦始皇欣赏。但赵朴初觉得,韩非并不排斥儒家、道家、墨家等各家思想,而是主张吸取各家之长,为法家所用,这是和眼下的认为排斥各家的所谓法家,显然是不同的。赵朴初主张,各种学派可以互相吸收,齐头并进。
《韩非子·外储说》有“世有千金马,而没有千金鹿”句,揭露秦二世指奸为朴,指短为长,指瘠为沃,以愚为智,混淆黑白,鹿马不分。赵朴初联想到江青一伙人,与两千年前的赵高,同出一辙啊!
秦始皇时,中国和印度佛教就有往来呢!那时,曾有印度僧人室利房等18人来华传教,但正史上没有记载,秦始皇和阿育王是同时代的人,当时阿育王派遣一批传教师来到中国也是可能的事。阿育王祖父时代的一部文献中曾提到中国丝织品,梵文里有关丝的字,如Cinapatta即成捆的丝,Cinasuka即丝织衣服等,都有Cina(支那)这个字作组成部分,可见秦始皇之前,中国与印度已经有了往来。
王安石也不是纯粹歌颂秦始皇的,他写的《秦始皇》,一方面写秦始皇横扫大地,统一七国的功绩,同时也抨击秦始皇“举世不读《易》,但以刑名称”,犯了焚书坑儒的错误。
批林批孔运动中,凡主张报仇的,就是儒家,因此张良被划为儒家。但韩非也是主张保存韩国的,按理也站在韩王一边,为什么还说韩非是法家呢?
江青等人鼓吹跖不是强盗,也经不起推敲。根据《庄子·盗跖》篇,季比孔子早一百多年,怎么和弟弟跖见到子路被剁成肉酱?季是职掌讯问奴隶的官,怎么会和奴隶领袖跖在一起居住呢?既说跖将人当牛马、强占良家妇女、忘亲负义,所到之处,万民痛苦,为什么还说他是革命的呢?此外,江青等人追随庄子,只顾颐养寿命,贪图享受,这难道是革命者所以教导别人的吗?
读所谓儒法斗争史的材料,赵朴初疑问重重,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江青等人批林批孔是假,批周总理才是要害。
唯独读柳宗元《送僧浩初序》,颇入赵朴初心田。柳宗元说:“儒者韩退之……尝病余嗜浮图言,訾余与浮图游……浮图诚有不可斥者……退之好儒未能过杨子。杨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图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韩退之尊儒排佛,曾经劝阻宪宗迎佛骨,几乎被杀。柳宗元不同意他责怪自己与佛教徒往来,认为佛教有不可否定的地方。
8月初,在人民日报社工作的袁鹰听说赵朴初住院,写信问候,同时送了一本《鲁迅杂文书信选续编》。
《鲁迅杂文书信选》是20世纪70年代人民日报社文艺部印的。因为当时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取消了稿酬制度,编辑部不好意思,就想到印一本书给作者,权代稿酬。最后决定印刷《鲁迅杂文书信选》。因为印鲁迅的书,符合毛主席的观点,不受限制,没有麻烦。而《鲁迅杂文书信选续编》则是后来出的,继续用来赠送朋友,作为珍藏本。
赵朴初看到袁鹰的信和《鲁迅杂文书信选续编》,非常高兴,立即写了一封回信,感谢道:
袁鹰同志:
近自医院归,始获奉手示,承赐鲁迅杂文书信选续编,极所欣感。出院后殊忙乱,环境一变,骤不能适应,因而发病又较频繁。屡思奉访,辄未能如愿,先此复谢,附呈(阅二十五号文件作)近作小诗一首聊博一乐,并请指正。林林同志已经返京否?晤时请代致候。得闲当图与两兄一晤。
此致
敬礼
赵朴初
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