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3月16日,赵朴初率领中国佛教代表团赴雅加达。苏加诺总统亲切接见了赵朴初。他们谈了许多宗教方面的话题。苏加诺有丰富的宗教知识,针对客人的特点,他很自然地谈到佛教的教义。
苏加诺好奇地问眼前的这位年轻的中国佛教领袖:“Why do you Buddhists believe no God?”这句话的汉语意思,就是“为何你们佛教徒信无神?”一般认为,宗教总是相信神的存在,而佛教不相信神的存在,所以苏加诺很奇怪。
赵朴初对此有研究,他回答说:
佛教是否定创造宇宙万物的主宰的。佛教承认诸法因缘生,就不能承认有个独立的造作者。任何一个因都是因生的,任何一个缘都是缘起的,因又有因,缘又有缘,从竖的方面推,无始无终;从横的方面推,无边无际。由此而得出结论:没有绝对的一个因。缘起论者,不仅应当否认从口生出婆罗门的人格化的造物主,而且也应当否认作为宇宙本源的理性化的存在。佛教主张任何现象的生起,都不是无因的,而是受必然的因果律支配的,这便是有因生义。
苏加诺很满意赵朴初的回答,继续问:“佛教很像是无神论,但是何以佛教寺庙中又供有很多的神呢?”
赵朴初感到,苏加诺问的问题,的确很聪明,因为苏加诺抓住了在常人看来矛盾的现象。赵朴初因为苏加诺的发问,也增加了和苏加诺讨论这样深刻话题的兴趣。
上世纪50年代,赵朴初的老乡黄镇在印度尼西亚任大使时,苏加诺喜欢和黄镇开一些高级的政治玩笑。他到中国访问,还由毛主席的抽烟,谈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苏加诺与陈毅外交部长谈话也是妙语连珠。今天,他又和一位中国佛教界领袖开高级玩笑了。
赵朴初笑了笑,说:“佛教并没有否定婆罗门教的神,只是看作是一种众生,后来有些神被吸收到佛教中来成为护法神,这是一方面情况。另一方面,也应当承认后来佛陀被神化了的事实。但是根据佛教教义,佛不是造物主,他虽然有超人的智慧和能力,而不能主宰人的吉凶祸福,佛也是受因果律支配的。”
苏加诺笑道:“我现在明白了,你们的佛教是后来才被神话了的。”
“是这样的。”赵朴初为和眼前的总统谈论佛教话题而高兴,宾主谈话十分融洽。
六年后,即1970年夏天,苏加诺去世了。苏加诺是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任印度尼西亚总统的,1965年10月1日,苏哈托在美国的支持下,发动政变,推翻了苏加诺的统治,将苏加诺软禁,从此,苏加诺失去了人身自由。苏哈托上台后,为美军提供军事基地,杀害了十几万共产党人和老百姓,数十万人被捕。
听到苏加诺去世的消息,赵朴初想到了这位总统在1955年万隆会议上的开幕词:“让新亚洲、新非洲诞生吧!”这是苏加诺留传青史的一笔。1965年,赵朴初到印度尼西亚,苏加诺在雅加达还接见了自己呢!记得他们谈了许多宗教方面的话题,特别是讨论了佛教徒信无神的问题。
想到苏加诺的风云往事,以及两人的关于宗教的一席谈话,赵朴初吟诗《闻苏加诺逝世》,云:
斯人竟以幽忧死,遗恨能波四海心。
畴昔万隆千载盛,只今泗水一棺陈。
海枯石烂星仍运,亚雨非风日更新。
豪气雄谈多可忆,梦回前夕问无神。
“梦回前夕问无神”,即指自己唯一的一次和苏加诺总统见面谈佛教讲无神论的谈话。
与沈尹默诗词唱和
1965年春天,赵朴初回国后,因旅途劳累,到西山养病。
在西山,赵朴初不是进行药物治疗,主要是安心求静。每天坚持临王羲之《兰亭序》帖,空闲做一些料理花卉等轻微的劳动。睡前,他喜欢诵读苏轼诗集三章,等头脑疲倦,再关灯睡觉。多年来,赵朴初养成日课的习惯,即每日必提笔写字,也每日必吟诗。他喜欢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乐更无方”句,以为是自己的写照。
一天早晨,赵朴初照例打太极拳。适逢西山有民兵军训,赵朴初很羡慕他们健壮的体魄,晚上居然做梦自己穿上了戎装。
1965年7月的一天,沈尹默送给赵朴初一本他写的书《二王书法管窥》和自己写的书法作品。
在《二王书法管窥》一书的序中,沈尹默说:“顷得京中友人书,说及马路新闻,《兰亭》自论战起后,发生许多不正当的地域人事意见,分岐揣测,仍用前韵,赋此以辟之。”“《兰亭》自论战起后”,指这年沈尹默和郭沫若争论王羲之《兰亭》真伪的问题。郭沫若等人主张王羲之《兰亭》系“伪托”,沈尹默等主张“非伪”。因为康生的插手,加上有人附会康生,将问题有意搞得复杂化。所以沈尹默说:“发生许多不正当的地域人事意见,分歧揣测,仍用前韵,赋此以辟之。”
读沈尹默的书,赵朴初发现,虽然沈尹默仅仅是论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书法,却积累了他平生关于书法的心得。如沈尹默认为,运腕中有辩证法,凝神憋气,其实也是养生之道。这个思想,与赵朴初自己一贯写书法的心得,正相一致。
在《次韵七律复寄》一诗中,赵朴初吟道:
好凭一勺味汪洋,剖析精微论二王。
运腕不违辩证法,凝神自是养生方。
功深化境人书老,花盛东风日月长。
一卷感公相授意,岂止墨海作津梁。
赵朴初知道沈尹默此时心情不好,有来自康生压力的因素,但他仍然写诗词送他,赞扬沈尹默的书法以及论作,说他“剖析精微论二王”。赵朴初除了写受书答谢诗,还写了《菩萨蛮》答谢沈尹默的赠墨宝之情,词云:
先生事理能无碍,力扛九鼎饶姿态。章草写毛诗,横天笔一枝。骊珠辛苦得,不惜倾腔说。行止本同时,凡禽未许知。
沈尹默用草书写毛诗,看易实难,是辛苦的结果。沈尹默在书法论作中,将其半个世纪的研究经验,传之于世。赵朴初知道,对于一般人来说,掌握书法的要决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平常多练习,才能有悟性,做到下笔时行止一致。
八年后,1972年春节期间,赵朴初收到上海的老朋友张重威的信,附有沈尹默赠送给他的六言诗墨迹。遗憾的是,沈老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去世了。放下张重威的信件,赵朴初走进小院,满怀感情,吟了和沈尹默六言诗韵二首:
妙趣天真烂漫,笔歌墨舞当时。
陈迹又成陈迹,须眉别梦依稀。
沧海三成绿圃,神州始展蓝图。
拭目一新北大,寻声无复南无。
“寻声无复南无”,是指当年的北大教授沈尹默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在赵朴初眼里,像沈尹默这样的书法家,是值得后人尊敬的。
赵朴初的老乡陈独秀曾在辛亥革命前说沈尹默的书法“俗入骨”,促使沈尹默下功夫练习书法。抗日战争时期,陈独秀在给朋友的信中,仍然说沈尹默的书法骨力不够,这里,或许有了成见。因为1919年春天,蔡元培撤除陈独秀北大文科学长的职务,沈尹默是“谋臣”(胡适语)之一。赵朴初盛赞沈尹默的书法,无意间为老乡陈独秀的话打了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