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6月30日,毛主席接见了访华的率领柬埔寨佛教代表团胡达法师,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赵朴初参加了会见。
国盛教盛。进入社会主义历史阶段后,中国佛教也迎来了历史上的繁荣时期,身兼许多职务的赵朴初,更加忙碌了。1957年底,他出席了在埃及开罗召开的亚洲团结大会。1958年春,他又去了一趟湖北。
这一天,毛主席穿了一套接待外宾常穿的灰色中山装,精神饱满。他一边等待客人,一边抽着香烟,兴致勃勃地和赵朴初聊天。中国和柬埔寨尚未建交,毛主席亲自接见柬埔寨的一位佛学院的院长,表明了中国政府对于柬埔寨的友好和尊重。
十年前,毛主席就认识赵朴初了。但两人还没有单独在一起如此亲密地聊天呢!1950年国庆节,毛主席写了和柳亚子的词,赵朴初见到后,也写了和毛主席的词,从此,赵朴初的诗词就一发不可收了。
毛主席知道,赵朴初是中国佛教协会的领导人,熟悉佛教。于是,毛主席首先发话,以开玩笑的口吻谈到佛教中的观点,说:“你们佛教有没有这么一个公式啊,赵朴初即非赵朴初?”
因为陪同毛主席接见柬埔寨客人,赵朴初今天穿了西装,打了领带,头发也仔细梳理了。这会,他听毛主席问他的话,未语先笑了。他不知道毛主席下面要说什么,回答说:“是有这么个公式。”
毛主席说:“那么,就很奇怪了,首先是肯定,后来又否定,先肯定后否定。”
赵朴初说:“不是先肯定后否定,而是同时肯定同时否定。”
平常,赵朴初研究佛法般若时,就发现其中有很多辩证的哲理和辩证方法,如只有利他才能自利的菩萨以救度众生为自救的辩证目的等。他甚至怀疑黑格尔的辩证法与佛教存在某种关系。这回,见毛主席谈辩证的否定话题,正是赵朴初所熟知的,所以不假思索,就说出了自己的主见。
毛主席很满意赵朴初的回答:不是附合自己,有自己的主见。毛泽东正待要继续发话,不料胡达法师到了,谈话只好中断了。
胡达法师个子不高,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身穿袈裟。见到毛主席,他双手从袈裟中伸出,和毛主席紧紧握手。赵朴初则站在毛主席旁边,笑着介绍柬埔寨的佛教界客人。个子高出一头的毛主席的情绪很好,见到柬埔寨客人,点头致意。
这一天,在苏联的帮助下,中国第一座实验性原子反应堆在北京郊区建成,全国妇女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而第二天的《红旗》杂志则将发表《全新的社会全新的人》一文,第一次提出“人民公社”的新概念呢!
胡达访华不久,7月19日,中国和柬埔寨建交。
毛泽东在为中国和柬埔寨建交而高兴的同时,也为客人打断了自己和赵朴初的谈话而遗憾。赵朴初的回答给毛主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后来指着赵朴初对旁人说:“这个和尚懂得辩证法。”
和尚是对礼佛的人的尊称,严格意义上,赵朴初不是习惯上的“和尚”,而是居士。
探望父亲
1958年9月的一天,赵朴初刚自瑞典参加世界裁军和国际合作大会回来不久,即为华东地区水灾之事来到安徽。
在合肥,曾希圣政委和黄岩主任陪同赵朴初观看了合肥市容,并在城隍庙一家茶馆吃茶休息。下午,赵朴初和章士钊、梁漱溟一起上街走走,并顺便去合肥师范学院一趟,看望今年刚考入该学院的侄子赵锡厚。
同学们多半下课了,到哪里去找呢?赵朴初到了校长办公室。平常,学院的广播要在放学以后才响,这会儿突然响了起来:“现在广播找人,赵锡厚同学,你伯伯找你,请到校长办公室。”
正在帮助厨房抬煤的赵锡厚,听到广播叫他的名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同学们的催促下,他慌忙洗了手,急忙到了校长办公室。
因为刚刚抬煤,赵锡厚衣服脏兮兮的,校长办公室的同志不让他进去。赵朴初在里面看到侄子来了,连忙向他招手。赵锡厚进来后,赵朴初向陪同他一起来的章士钊、梁漱溟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子。”
赵锡厚1939年出生,这年18岁,见到两位鼎鼎大名的先生,他赶忙鞠躬致礼。
晚上,安徽省的领导请赵朴初、章士钊、梁漱溟等民主人士吃饭,赵锡厚被留了下来,一起吃了饭。
到皖北调查了水灾后,赵朴初一行来到巢湖。巢湖是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湖边,赵朴初对一位种地的农民说:“你们湖大,不怕干旱啊!”
农民不知道问话的人是谁,非常自豪地说:“巢湖是水瓢,哪里干旱哪里浇。”
赵朴初听了农民的豪言壮语,点头称赞。项羽曾作《垓下歌》,其中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一句,也不比今天新农村农民的语言豪迈啊!
受农民的话感染,赵朴初吟诗《记巢湖农民语》道:
端起巢湖当水瓢,那方干旱那方浇。
拔山盖世重瞳子,岂识吾民意气豪?
农民的豪言壮语和赵朴初的这首诗,反映了这年春天毛泽东确定的“大跃进”方针。谭振林副总理宣布,1958年产出3千亿公斤粮食和6千万吨棉花,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在“大跃进”方针鼓舞下,出现了许多振奋人心的口号:“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等。毛泽东在1958年提出的“十五年超过英国”的口号,在全国热情高涨期间,很快改写成“两年超过英国,十年超过美国”。
在巢湖办完公事,赵朴初专程去了一趟安庆看望父亲。初秋时节,赵朴初身穿黑呢子衣服,脚穿皮鞋,十分有精神。
为了不惊动地方干部,赵朴初一个人住进了安庆专署招待所(今孝肃路状元府宾馆),这儿离父亲和弟弟所住的锡麟街很近,离老家状元府,一墙之隔。1907年,即赵朴初出生的那一年,徐锡麟在附近刺杀恩铭得手,但自己也被清军残杀。同一年,秋瑾在浙江为策应徐锡麟,举行起义,失败后遇害。
30年代,赵朴初离开安庆以后,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来了。看了昔日的老家,赵朴初心中翻腾出许多往事,想起了已经去世的母亲、哑姐。
母亲1947年冬天遇难后,弟弟躲到了上海,赵朴初帮他在上海南翔中学找了一份教国文的工作,但他喜欢教英文,不喜欢教国文。他太浓的太湖地方话,学生不容易懂。1951年,负责疏散上海外来人口的赵朴初,动员弟弟和父亲回到了安庆。状元府的老房已住了他人,他们只好住到了锡麟街8号。为了照顾父亲和弟弟的生活,赵朴初每月自上海寄70元给他们。
赵旭初回来后,在安庆市第二中学教务处刻英文钢板,得一点零花钱。因生活不富裕,加上大女儿太平已有13岁,保姆刘路氏离开了赵家,回到太湖。前年,17的太平到安庆江边的红星旅社做服务员。
坐在弟弟家的客厅里,赵朴初问父亲:“还好吧?”
“还好。”父亲回来后,任安庆市政协委员,每月有40元的生活费。
上午,赵朴初在弟弟的陪同下,到迎江寺祭扫了母亲的灵位。赵朴初信佛,但反对祭祀先人时烧纸马、纸房和烧金纸扎的假元宝。
变郭沫若的新编历史剧《蔡文姬》
1959年5月5日,赵朴初由北京飞莫斯,转赴斯德哥尔摩参加国际和平会议。飞机飞到西伯利亚上空时,乘务员送来一张表单,上面写了飞行的高度、飞机的速度、外面的温度。赵朴初坐在最后一排,乘客传到他手里时,没有人再传了。
当时,赵朴初带了一本元人散曲选集《太平乐府》在飞机上看。没有事做,赵朴初忽起一念,在这个表单上试吟了元人小令——《由北京飞莫斯科途中试拟元人小令》。这是他第一次写曲,曲云:
垂天翼,负朝阳,九千公尺高空上。雪一般云儿似海洋,又一次乘风破浪。
吟毕,赵朴初随手抄在香烟纸上,兴趣不减,又吟起第二首、第三首。这次到瑞典,赵朴初一路上不写其他,只写散曲。
回国后,恰逢七一党的生日,赵朴初都以写散曲的形式来纪念。从此,赵朴初写曲子一发不可收,与他写诗词一样,成为他抒发情怀的重要艺术形式之一。
1959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赵朴初在北京看了郭沫若创作的历史剧《蔡文姬》。
郭沫若是赵朴初的老朋友了。1958年8月,郭沫若率中国代表团到瑞典参加世界裁军和国际合作大会,赵朴初随行。大会上,郭沫若的讲话文采飞扬,生动幽默,被誉为“中国的精神原子弹!”
这次看完郭沫若编的历史剧,却叫赵朴初心绪不宁。
《蔡文姬》讲的是曹操赎回远嫁匈奴的蔡文姬续写汉书的故事。赵朴初认为,至少在处理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关系上,曹操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董卓189年废少帝,立献帝,强迫蔡邕出来做官。192年,王允、吕布杀董卓后,王允也要杀蔡邕。蔡邕请求黥首刖足,目的是续写《汉史》。但王允不听,致使蔡邕死于牢中。于是,中国少了一个大历史学家,也少了一本更完整的《后汉史》。想不到,蔡邕死后,郭沫若在《蔡文姬》的剧本里安排其女儿蔡文姬回来完成父亲没有写完的书。
回家后,赵朴初检阅《后汉书》,书上只说蔡邕死后,其写的《后汉史》散失不存,未提曹操赎回蔡文姬续写《后汉史》的事。看来,曹操安排蔡文姬续其父命,是郭老的善良愿望,个人的发挥了。
观看《蔡文姬》剧后,赵朴初作诗词三首,其一《竹枝》七绝云:
黥头刖足语堪哀,不道成书有女回。
了却伯喈千古恨,九原应感郭公才。
“九原应感郭公才”是说,郭沫若在帮助蔡邕完成未竟的事业。
曹操派使臣赎回蔡文姬,造成了蔡文姬与家人的骨肉分离。郭沫若写蔡文姬不忍心和两个孩子分别,反复引用《胡笳十八拍》,通过艺术渲染,增加了剧情的悲剧效果,也强调了《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的作品。但赵朴初认为,《胡笳十八拍》不是蔡文姬的作品。在《观演〈蔡文姬〉剧有作三首》之二《鹧鸪天》一词里,赵朴初吟道:
玉佩明当望俨然,骊歌肠断草原天。忍抛稚子三千里,换得胡笳十八篇。
家再破,梦初圆。中郎志业几分传?和亲肯遣王姬嫁,毕竟唐文汉武贤。
“中郎志业几分传?”意思是,蔡文姬家庭破裂后,到底续写了《后汉书》没有呢?赵朴初发出了疑问。“毕竟唐文汉武贤”是说,唐太宗将文成公主嫁给吐番,汉武帝将乌孙公主嫁给乌孙,有利于华夏大家庭的团结,所以“贤”。在赵朴初眼里,文成公主远嫁藏王,交流民族文化,其功不在萧何之下!
既造成家庭破裂,又伤害睦邻大计,曹操为什么要赎蔡文姬回来呢?如果叫蔡文姬完成父亲的事业,继续编完《后汉史》,完全可以带去纸笔,叫蔡文姬在南匈奴默写出来就行了,何必要人家家破呢?在《观演〈蔡文姬〉剧有作三首》之三《快活三带过朝天子四换头》词中,赵朴初发出了对曹操此举的疑问:“遣使何为?赎身何意?我道曹公差矣!”
赵朴初说“我道曹公差矣”是说,“曹公”此举,有损睦邻大计和民族关系。
李维汉:“朴老学问大得很”
1959年的一天,赵朴初和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一起去广州,参加中南统战工作座谈会。
在火车上,李维汉一路上听赵朴初谈禅说佛,得益许多。他说:“朴老,佛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你是我的老师啊!”1959年4月下旬,李维汉在第三次全国政协会议上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李维汉很关心中国佛教协会的工作,赵朴初对他非常尊敬。
到广州后的一天晚上,李维汉和参加座谈会的同志在广东省委招待所聊天。
李维汉说:“宗教是一门学问,搞统战工作的人要认真好好学一学;不懂宗教,怎么能做好宗教的统战工作?我现在就在学,我请了一位老师,天天为我讲课,这位老师就是在座的赵朴老……”
说到这里,李维汉朝坐在一起的赵朴初望望,大家立刻知道,部长说谁了。
李维汉说:“朴老学问大得很,佛教好多东西,我不懂,我就请教他。我们一起坐火车到广州,我就跟他学,听他讲,从北京一直讲到广州。我研究宗教五性,许多问题就要请教朴老。”
李维汉提出的宗教五性是:宗教具有长期性、国际性、民族性、群众性、复杂性。他的这个思想,得到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赞同。
“你们都要学啊!不要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和尚、道士;从佛教上说,我们就是门外汉,没有他们懂得多。你管宗教,不懂宗教,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外行管内行,也要懂得一点才行啊!”李维汉说到这里,和赵朴初会意地笑了笑。
没有人要说话的意思,李维汉见大家都在听自己讲话,就说:“我考考你们看,佛教有位观世音菩萨,法力大得很,观察世间一切声音,救苦救难:声音只能听得到,是看不到的,只有眼睛才能看,为什么不叫闻世音,而叫观世音呢?你们说说看。”
是啊?为什么叫“观世音”呢?声音是可以观的吗?大家陷入了思考。
李维汉看了一下在座的人,对湖南老乡吴立民说:“小吴说说看。”
见李部长点名,吴立民说:“佛教修行到一定境界,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可以通用,眼睛可以当耳朵用,所以叫观世音。”
赵朴初听了,满面笑容,连连点头。
李维汉惊讶地问吴立民:“你学过佛啊?”
吴立民说:“跟唐先生的业师顾净缘大师学的。”原来,吴立民曾经是佛教将军唐生智的秘书,读了不少佛书。
唐生智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兼北伐军前敌总指挥时,顾净缘在其军队布教,给官兵讲佛教戒律。1926—1927年大革命时,顾净缘在湖南办二学园和湖南佛化讲习所,和当时任中共湖南省委书记的李维汉打过交道。
李维汉说:“原来是跟顾净缘学的,我知道,我跟顾净缘打过交道……那好,中国佛学院正好要人,你到中国佛学院任教好了。”
说着,李维汉对在座的湖南省委统战部丁维克部长说:“丁部长,就这样说定了啊!”
丁维克见赵朴初正对自己笑,连忙表态说:“中国佛学院需要,我们支持。”
广州座谈会结束后,赵朴初和李维汉等一起乘开往长沙的火车离开广州。到株洲后,李维汉下车停留,由吴立民陪赵朴初游览长沙。
李维汉叮嘱吴立民说:“小吴啊,周总理说,赵朴老是国家的宝贝,现在交给你了,可要陪好啊!”
吴立民连忙答应。
游岳麓山麓山寺时,赵朴初对吴立民说:“不知唐代大书法家李北海写的麓山寺碑在哪里?”麓山寺碑系唐开元十八年(730年)李邑撰写,李邑曾任北海太守,所以叫李北海。麓山寺碑高400厘米,宽135厘米,额题“麓山寺碑”四字,方篆阳文,碑文行书,1400多字,碑文笔力雄健。碑后有北宋书画家米芾在1080年刻写的题名。赵朴初临摹书法,知道此碑帖。
吴立民十分敬佩朴老的博学和书法造诣,急忙四下打听。两人到后殿观音阁、玉泉问了一些人,都说不知道。其时,麓山寺碑封存在湖南师范大学暂住的岳麓书院,所以,他们白跑了许多路。
中午,吴立民陪赵朴初吃了一顿素餐。
吃饭时,吴立民问:“朴老,您平常还看佛经啊?”
赵朴初用筷子指着素菜笑道:“这是色法修养的基础,读佛书,是心法修养的基础,我每天要诵《心经》。”
佛经中,《金刚经》是精华,260字的《心经》则是《金刚经》的精华,也是般若哲学的结晶。赵朴初诵的《心经》,属于教内禅的一种——金刚坐禅。
第二天,赵朴初离开长沙,乘火车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