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彻底过去之后,天气又渐渐暖和了起来,阳光的热度轻微地灼烤着皮肤,大街上穿短袖短裙的人也忽然多了起来。五一劳动节后的一天,凶目小伙子给我打电话。他说跟女朋友分手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他的女朋友在与他吵架中骂了他母亲。我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他说有。于是我就约他下班后在那个肯德基见面。
“其实我挺重视这个女朋友的,可是她竟然敢骂我妈。”凶目小伙子说。今天他依旧穿上了那套夸张的蓝色西装,只是这次鞋子没有擦油,像是匆忙出门给忘记了。
“你们为什么吵架?”
“她总催我去找工作!还有——我去她家,她哥哥嫂嫂总是不停地使唤我干这干那。这让我非常不痛快!你想想我们还没有结婚呢,他们家人就对我这样。”
“她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
“开出租车的。”
“你这段时间都住在她家吗?”
“没有。我是在她家附近租了个房子,我们俩住在一起,然后时不时回她家一趟。”
“哦。”
“我这两天可能要去趟外地……”
“干吗去呀?”
“姐姐,我跟你讲吧,我原来有个女朋友,我们相处了四年,去年才分手的。她前两天给我发短信说她想我……”
“你们为什么分手的?”
“……去年她怀孕了,准备去医院做流产的时候,医生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太大了,做手术太危险!说实话我根本不想要孩子,可是她一直拖着不去医院。”
“她是不是很在意你啊?”
“嗯,她说她很爱我!”
“那你呢?”
“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她。”
“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吗?”
“嗯,是一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
“哦,那挺好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在外地,跟着她妈……”
“她有工作吗?”
“她原来是餐馆的服务员,怀孕之后就没有工作了。”
“那生活怎么办呢?”
“我当时给她三万块钱分手费!她现在跟她父母亲住。”
“孩子生下来后,你去看过孩子吗?”
“就一次,刚生下来那一次。我已经给她钱了,还想怎么着?”
“那她父母亲没有说什么吗?”
“他们问我认不认这两孩子?我说认!等孩子长大了,我就跟我父母亲说这件事情……”
“那意思是,你父母亲现在还不知道呀?”
“嗯,我没有说。我现在这个女朋友也不知道!”
“我觉得你有空还是应该去看看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你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啊。”
“再说吧。”凶目小伙子看了看我,转换了话题,“姐姐,你一直想约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哦,是这样的,你之前不是说有条黑狗逃跑了后来没有跑成嘛,我特别好奇它是怎么跑出去的!”
“当时啊,车上有两条狗,有个韩国人想买条狗吃肉,我拉出了其中一条大黄狗,正谈着价钱,由于车门忘了关,那条黑狗就偷偷溜了出来。大概跑出十多米之后,它脖子上的铁链剐住了一棵矮树的树枝,然后它就绕了树几圈试图想挣脱开,结果铁链越缠越紧……”
“然后呢?”
“我当时非常生气!我问那个韩国人要这条黑狗行不行?人家同意了。然后我就拿来一根钩竿,一下子勾住了它的屁股。”
“它什么反应啊?”
“它一直冲我龇牙地叫着!我一听更火了,找来那个黑瘦男子帮我把持住钩竿,就是那个后来被我打断门牙的男的,然后,我去拿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冲着它的脑袋就打。没想到这狗特经打,打了三十二下才把它打倒在地!”凶目小伙子再次凶相毕露,目中杀气腾腾。
“你……怎么知道……打了这么多下?”我听着听着感觉自己的心跳要停止了,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但是为了了解更多,我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速平稳下来。我说:“你还数数来着?”
“是啊,我边打边数,一下一下地数!我就是想看看它有多经打。”
“它身上是不是被打出血了?”我感觉自己身上在流血!流成了河!
“何止出血呢,它的脑袋都被我打烂了,脑浆都流出来了!”凶目小伙子凶残的目光里透射出对那些画面回想的快感,他说,“这狗可是记住我了!”
我的眼睛都听直了,有好一阵要哽咽住的感觉!我问道:“它叫了吗?”
“……这狗啊,当时可真没少叫啊!它一直叫到了断气!”
它一直叫着,一定是寻求帮助,一定非常绝望!那不是简单地叫唤,那是惨烈的号叫,是一声声撕心裂肺、声嘶力竭的哭喊!它是多么希望它的主人能出现呀!此时我的心已经痛到了毫无知觉。仿佛身体已经堕入了深渊,只有飘忽的意识在不断提醒我继续问下去:“周围就……没有人……听到吗?”
“有啊,旁边围着一圈的人!”
围观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救它!这是怎样一条黑狗啊,它受到了如此的磨难!它有什么错呀,竟然这样惨遭毒手?它不就是想逃生嘛!在那么孤助无援的情况下,它对凶手龇牙地叫着是在本能地保护自己,为自己的生命作最后努力的抗争。它就这样带着仇恨和遗憾离开了人世……我多么希望我当时能在场啊!如果我在,我决不允许他以这样卑劣、狠毒的手段对待一条狗!它是我的黑子吗?它是我的黑子吗?它是我的黑子吗?我无休止地自我叩问!尽管我一再克制,可我的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地溢满了泪水!这个细节似乎被凶目小伙子捕捉到了,他说:
“姐姐,你知道吗?我本来没想杀这条狗的!我本来是想卖给人家看门的!”
“可为什么又杀了它呢?”
“这条狗……怎么说呢?”凶目小伙子的眼神缓和了下来,他说,“这条狗原来是在一个工厂看门的!”
“是吗?哪个工厂?”
“具体我就不说了。”凶目小伙子埋着头喝了一口可乐,然后说,“这条狗是人家偷来的,它长长的脸,鼻子特别灵,偷了两次才成功!一年前那次没有偷成,药放在那里,它半天都没有靠近。”
“那后来这一次是什么时候偷的?”
“头春节吧,也就是元旦那几天,我想想……没错,应该是1月4日。”
“它长得什么样?”
“就跟那条蓝眼睛的黑狼差不多。”
“是纯黑的?”
“不是。嗯……我记得它胸下有一撮白毛。”
“是吗?什么形状?”
“类似V形或者三角形,那种形状不是太常见……”
是黑子,是它!这么多条件都吻合,不可能是别的狗。那时候,黑子一定很痛苦很痛苦!它在怒吼……它在哭泣……它在呼唤……可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就那样呼吸越来越弱,直到再也站不起来……黑子就这样走了,怀着对人世的绝望和悲愤!如果有一点留恋的话,就是每次看到那个扎辫子的女孩——她一边喊着它的名字,一边为它擦去眼屎,然后为它送上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
我的鼻子一阵酸楚,找了它这么长的时间,竟然得到的是这样一个噩耗!这可怜的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啊!它从小就非常胆怯,从来温和地与人相处,从不对人对狗做出龇牙的动作!在生命最后一刻,才被激发出攻击的能量,却也没能保护自己!这第一次与最后一次的怒吼只给绝望下了注脚!我的心啊,无限地悲痛!
眼前这个人就是凶手,我该怎么面对他呢?我恨不得拿出一把刀刺向他的心脏,为黑子报仇!为了知道黑子更多的信息,我忍住了心底的愤怒,喝下了一大口冰镇的可乐,继续问道:
“是你去偷的吗?”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第一次没有偷成呢?”
“我问的呀!”
“你刚才说的事是发生在高丽营集市吗?”
“是啊。”
“具体是哪一天?我怎么没有看到呢?我每个集市都来的。”
“就是禽流感那周。”
“那天我来了呀!我记得那天不让卖狗,把狗贩子都轰到北头去了。”
“对,就是那次!你是几点来的?”
“我大概八点多到的。”
“那我早就完事了!我是六点多到的,狗是七点多杀的。”
那天是1月10日,也就是我第一次去高丽营集市。七点多,我当时正在赶往集市的路上……我的脑海里突然不断闪现出那天看到了一对黑色狗爪!我真是扼腕自责啊,那天我要是早一点出发就好了!时间难以追返,我也只能为此遗憾终生了!黑子,这是我欠你的,我要用最永恒的方式纪念你,直到你的伤痛渐渐被岁月抹去……
“能不能跟我说说这条狗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姐姐,你怎么老问这些问题啊?”
“哦,我就是好奇嘛!”
“换了别人不会跟你讲这么多的。我已经跟你说了够多的了!”
“你知道我这人也就这么点兴趣,不是猫就是狗的。”
“姐姐,你怎么不结婚啊?”
“这个问题……有点不好回答,以后有机会跟你聊吧。”
“哦,好吧。”
“能不能跟我说说这条狗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我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你记得第一次吃饭时候,我跟你介绍的那几个朋友吗?”
“记得……”一个说是他表弟开公车的,另外一个留着长发在餐馆当领班,还有两个离职保安和两个女孩。
“狗是从留长发那个朋友的哥哥那收来的。”
“他哥哥住在哪里?”
“就在那工厂附近的一个村子。”
“哦,那他们偷狗只偷一条吗?”
“怎么可能?一般一次出去偷狗至少要用四辆面包车,分别停在不同的地方。”
“为什么至少要四辆?”
“谁也不会一次只偷一条狗。”凶目小伙子很老练地说,“你偷一次狗,附近的居民就会警觉的,你再去偷就不好偷了。谁也不会那么傻!四辆车的话,正好分布在不同的方向,也好通风报信啊。”
“哦,看来还挺多道道的!”我强忍住心里的悲痛,继续问道,“那——那次一共偷了几条狗呀?”
“不少。”
“有件事情我一直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强调说本来要把那条黑狗卖给人家看门呢。”
“那狗鼻子灵看家好啊。”
“那不还是偷走了吗?尽管是在第二次。”
“嗯……是这样的,有人跟我那朋友的哥哥交代过,说这条狗弄走后最好别宰,卖给看家的。”
“会有这种人?”我本来想直接问是谁,但又担心他怀疑我的用意,只好婉转地问。
“应该是那个工厂里面的什么人吧。反正听着好像说是有人对那条黑狗有看法。”
“有看法?还有这种理由?”
“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说那狗不是工厂的,是别人寄放在那里的,还说那狗吃得特别好什么的。”
“这条狗你当时卖了多少钱?”
“四百二十元。”凶目小伙子似乎又陷入了回忆。他说:“那狗肥着呢。你想想我给它剥了皮,处理完内脏,还有五十来斤呢。”
“那狗皮还在吗?”
“早卖了。”凶目小伙子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它的脑袋和内脏器官我分别用绳子把它们穿好后挂到了树上……”
“……是吗?现在还在吗?”我非常惊讶。这让我突然联想到了砍头示众!
“我每次去集上都要刻意过去看一眼!”凶目小伙子又露出凶相,他说,“反正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它还在呢。”
“真的吗?”我盯着凶目小伙子的眼睛看,以求获得真实的信息。我说:“那你明天带我去找找看吧?”
“姐姐,那个狗头看着很恐怖的!”凶目小伙子说,“听说现在玉米地开始耕种了,也许被村民扔掉了。”
“挂在哪棵树上?”
“冲着玉米地的一棵树上。”
现在为黑子所能做的就是找到那棵树,挂着它最后遗物的那棵令人悲痛的树!然后带回来埋到工厂……它曾经快乐地生活过的那片草地……我恨不得马上找到黑子的遗骸!我必须要找到!我不能让黑子的灵魂不安地到处游荡!此刻,我已经坐不住了,明天一大早我务必亲自去找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