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俗化都市具有闲适从容的生活格调,这是对现代都市速度的反拨。现代社会城市化程度越来越高,但是人们“已经亲自以前所料想不到的规模征服了悠闲的生活状态;然而,看来人们如此匆匆忙忙,这却是前所未有的。”692实际上,在经济高度发达的西方社会,普通的中产阶级“在衣食住方面”很少有人像“祖先那样生活得舒畅。”693鲁迅先生说过:“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694罗素也说过:“明智地利用闲暇,是文明和教育的产物。”“没有相当大量的闲暇,一个人就和许多最美好的事物绝缘。”695林语堂认为,悠闲是一种可贵的余裕心,人生应该悠闲度过,“我们有了闲暇,才能感到生活的兴趣。”696事实上,在传统中国精神中,“恬然之乐的逍遥是最高的精神境界。”697林语堂以其闲适从容的生活态度震撼了跟着物质文明转昏头脑的现代西方社会。
林语堂将中国人与美国人进行对比,可以认为,前者是传统礼俗社会的代表,后者是现代契约社会的代表,从对比中可以看出林语堂的文化倾向。他指出:“美国人是闻名的伟大的劳碌者,中国人是闻名的伟大的悠闲者。”698林语堂盛赞中国人及传统社会悠闲从容的人生态度,以闲适享乐为调和现代社会匆忙人生的一种方式,认为“要享受悠闲的生活只要有一种艺术家的性情,在一种全然悠闲的情绪中,去消遣一个闲暇无事的下午。”699透露出他对闲适从容的人生情趣的追求和向往。林语堂还表达了对美国人过于匆忙的生活节奏的不满,他说,美国人为了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终生都在忙碌、奋斗,而由此造成的无形压迫损害了人生享乐的质量甚至使人失去享乐的兴趣和能力,生活因此变得粗糙,现代都市生活的荒谬正在这里。崇拜成功女神,重物质轻精神,讲求效率、讲求准时及希望事业成功,这是西方文化价值取向的有机组成部分,但在林语堂看来,这样会剥夺“享受悠闲生活的天赋权利”,使美国人错过“许多闲逸的、美丽的、可爱的下午”,也远离了快乐700.可见,林语堂是以传统中国的悠闲精神矫正现代西方的忙碌文化。在他看来,人生的目的不是不停地奔跑,也不是不断地工作以创造物质财富,而是要在闲适从容的心境下充分体味人生中幸福的感受,但这却被现代人忽略了。林语堂曾有一个夸张的想像,描绘了他心目中一千年后的社会图景:
纽约曼汉旦市区的住户都变成了行动缓慢者,美国的“进取者”(Go-getter)都成了东方式的悠闲人。美国的绅士们或许都披上了长袍,着上了拖鞋,要是学不会像中国人的模样将两手缩在袖中呢,那么将两手插在裤袋内,在百老汇大街上踱方步。十字路口的警察同踱方步的人搭讪,车水马龙的马路中,开车者相遇,大家来寒暄一番,互问他们祖母的健康。有人在他店门口刷牙,一边却叨叨地向他邻人谈笑,偶然还有个自称为满腹经纶的学者踉踉跄跄地走路,袖子里塞着一本连角都卷(了)的烂书。午馆店的柜台拆除了,自动饮食店里低矮而有弹力的安乐椅子增多了,以供来宾的体息。有一些人则会到咖啡店去坐上一个下午,半个钟头才喝完一杯橘汁,喝酒也不再是一口气地灌上一大杯,而是沾唇细酌,品味谈天,体会其中无穷的乐趣。病人登记的办法取消了,“急症房”也废除掉,病人同病人可以讨论人生哲学。救火车变得像蜗牛那样地笨,慢慢地爬着,救火人员将会跳下车来,赏识人们的吵架,他们是为了空中飞雁的数目而引起的。701
这一想像虽然夸张,甚至荒诞,但却带有某种矫枉过正的策略,它反映了林语堂对以美国为首的现代社会竞技式生活节奏的反感,对中国传统社会闲淡高远、悠闲从容的精神境界的向往,以及对人类前途的基本预想和设定。林语堂所努力的,是针对现代西方社会人生价值取向的弊端寻找疗救药方,以东方文明的悠闲哲学来批评现代高度工业化所造成的人的异化,“补正西方人在机械文明挤压下所扭曲的心态”702.早在20世纪20年代,学僧大圆便在当时佛学月刊《海潮音》里指出:“自欧洲大战影响之后,西洋一般有卓见之学者,忽如从梦醒中,大有觉悟,彻见西洋物质文化之毒害,于著述或讲演及与东方学者交谈时,往往极诚企望东方文化之阐扬以救济西方。”703可以说,林语堂出色地完成了这一工作。他从人性论的观点出发,向西方读者介绍东方传统的生活趣味和生活方式,表明“劳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的”704这一观点,力图在现代西方人的头脑里注入“闲适”的情调,以放松一下高频率运转所造成的心理桎梏,以此作为医治西方社会的病态心理的灵丹。
在林语堂看来,速度更快的现代生活并没有使人更加快乐幸福。对速度的追求使现代都市成为冷酷的机械,人只是其中的一个齿轮,人类的生活方式也远离了闲适从容。林语堂借劳思之口说:“过去这两百年来,人类发愤地想着物质问题,颇为成功,但很少想到人类本身,过好日子的机会因此也丧失了。”705“现代生活中,有一半疾病是得自拥挤的城市生活和现代事业生活的紧张。……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比得上阳光、新鲜空气和健康、悠闲的生活方式”706.在现代社会,人难以抵挡无穷的欲求,被一种强大的异已力量支配着往前走,习惯于盲目追逐,心灵日益粗鄙和凡庸,活得疲劳而无意义,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深怀恐惧和厌倦情绪,从根本上被扭曲而变成非人,并陷入空虚、苦闷和绝望的境地。认识到这一点,林语堂提出:“舒适和安逸是生命中高贵的目标,抓住目标吧!”707他使奇岛人在最大限度上回归传统社会,摆脱现代文明的枷锁,紧紧贴近闲适的生活方式。在这里看不到标志着“旧世界”的繁华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和特快列车,但奇岛人风度悠闲、个性自由舒展、感情充沛而富于诗意精神和想象力。由此可见,物质文明发达的社会同适合于人类生存的社会并非同一概念,高速公路、特快列车和摩天大厦等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产物,不等于舒适、快乐、幸福。
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在作品中传达出审美现代性倾向的绝非只有林语堂一人。如在第一章提到的鲁迅、老舍等人,都在社会的悖论性结构中表达了对文化急遽变动的独到思考。本章拟选取由于都市文明的迅速发展而引起审美现代性感悟的作家——沈从文、新感觉派、张爱玲等为个案,与同为对都市文明做出反应的林语堂进行对比研究,以梳理中国现代文坛审美现代性倾向的一个侧面,并凸显出林语堂文化选择的独特性。现代都市文明的快速发展给人类心灵造成了巨大冲击,于是不同的作家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空间质疑历史现代性/启蒙现代性,表现出对审美现代性的追求。我认为这种审美现代性的表达主要有两种方式:审美与审丑。现代文明一方面用物质上的进步对人类进行新的改造,另一方面也破坏了原有自然的完整性,而文明的进步理想不但未对自然的完整性作出任何承诺,比如历史进步应如何保留人类美德,而且夹带着大量的令人生厌的衍生物。作家们找不到阻止历史进步、现代文明到来的理由,也同样找不到否弃“自然”、人性完整的理由,于是通过文学反思或表现现代文明的弊端,以重建人类的精神家园,并起到警醒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