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旷达,生于红尘,出乎世间,一切大彻大悟。因而大多数禅师都体现出鲜明的“生无恋,死无畏”之磊磊襟怀。有趣的是,如果不是相关典籍故弄玄虚的话,许多禅师在那个一切生命都无不本能地畏惧之的大限临头之际,不仅仍然表现得毫不萦怀,坦然若素,而且,似乎还都具有一种未卜先知,能遇知自己死亡时间的特殊能耐,以至于不仅都死得安然甚至快乐,且别具一格,可谓死也死出了特色。
不信,请看以下数例:
邢州开元法明上座(和尚),依投报本(禅师)未久,深得法忍(历经磨难,坚信佛法)。后归里事落魄,多嗜酒呼卢。每大醉而唱柳永词数阕,日以为常。乡民侮之(但他我行我素),召(他)吃斋饭则拒,召饮则从。如是者十余年。乡民咸指曰“醉和尚”。一日(他)谓寺众曰:
“吾明旦当行(死),汝等无它往。”
众窃笑之。翌晨,摄衣就座,大呼曰:
“吾去矣,听吾一偈。”
众闻言奔视,(法明禅)师乃曰:
“平生醉里颠蹶,
醉里却有分别。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言讫寂然,撼之已委蜕(去世)矣。
——《五灯会元》卷十六
至道元年春,遇安禅师将示寂(死去),有嗣子蕴仁侍立在侧。遇安禅师乃说偈示之:
“不是岭头携得事,
岂从鸡足付将来。
自古圣贤皆若此,
非吾今日为君裁。”
付嘱已,禅师澡身易衣,安坐,令舁(抬)棺至室内。良久,自入棺中。经三日,门人开棺,睹禅师右胁吉祥而卧。四众哀恸,师乃(从棺中)再起,升堂说法,诃责垂诫曰:
“此度更启吾棺者,非吾弟子。”
言讫,复入棺长往。
——《五灯会元》
(隐峰禅师)入五台,于金刚窟前将示灭。先问众曰:
“诸方迁化(去世),或坐去,或卧去,吾尝见之,还有立化(立着死)也无?”
曰:“有”。
“还有倒立者否?”
曰:“未尝见有。”
禅师乃倒立而化,亭亭然其衣顺体(而不下垂)。时众舁就荼毗(抬去火葬),师屹然不动。远近闻者瞻睹,惊叹无已。禅师有妹为尼,时亦在彼,乃拊而咄(斥责他)曰:
“老兄,畴昔不循法律,死更荧惑于人!”
于是以手推之,(隐峰禅师)偾然而踣(僵仆在地)。
——《五灯会元》卷三
类似的事例在禅宗的记载中还有很多,禅师们活得清奇古怪,死亦五花八门,花样翻新。上述那种自己爬进棺材或倒立着死去的已够怪了,更怪或者说更潇洒的还有特意在海水退潮时,坐在木盆中,吹着铁笛,唱着歌,随波而去,当木盆翻倒在海中的一刹那间将铁笛掷向空中,慨然入水。在此过程中居然还有雅兴宣传一通水葬的好处!这些记载看上去言之凿凿,我总觉得其中或多或少有夸张成分在。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相信的,即人完全可以凭籍着自己的精神和意志,扼住命运的脖子,战胜一切境遇。而禅师们的不怕死,并非源于他们有一副铁石心肠,硬是能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态度抗拒死亡,而在于他们有一种超然于生死、坦然地接受生死这样一种自然规律的觉悟。他们信奉“佛无生灭”之哲学,相信生死不过是一种循环,“如沿圆环转动,圆环既无起点,也无终点”,那又何来什么生与死之分别呢?
不过,无论这些哲学如何高明,坦率说,我在读上述记载之时,仍会觉得,禅师们如此超然而透僻的生死观,对我们凡俗之辈固有开慰和启迪之功,但其奇形百出的死法却多少仍有些作秀的意味,不足为效。至于他们为什么要作秀,我想或许是想以此给人以鼓励,或许竟是有意无意地想要掩抑那心灵深处若隐若显的无奈?我不得而知。而且这类问题想得深了,不免还有几分入骨的寒意袭上心来,所以不想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