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老宿(禅师),畜(养)一童子,并不知(教)规矩。有一行脚僧到,乃教童子礼仪。晚间(童子)见老宿外归,遂去问讯。老宿怪讶,遂问童子曰:
“阿谁教你?”
童曰:
“堂中某上座。”
老僧唤其僧来,问:
“上座傍家行脚,是什么心行?这童子养来二三年,幸自可怜生(怪可爱的),谁教上座破坏伊?快束装起去!”
黄昏雨淋淋地,(行脚僧)被逐出。
——《五灯会元》
养一童子,自己不教规矩,实行“愚童政策”;别人好心教化,他非但不谢,反怪其破坏,怒而逐之。老宿的心态大怪,却是典型的禅宗性格。
礼仪、规矩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也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国家是否文明,是否有文化教养的标志。老宿却对此深恶痛绝,必欲逐之而后快。这在四大皆空、鄙弃一切既有文明之束缚、“饥来吃饭,困来睡觉”且食的不是人间烟火的禅宗那里,是很自然也完全作得到的,因为他们是出世者。
其实,率性自然,无拘无束地生活,应该说也是我们一切在世间的人们共同的本愿。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世间若无章法约束,将成一盘散沙,结果是自由反被自由误,这是无须论证的。所以我们在家有家规,出门有国法,时时处处得文明着点,有教养些。无拘无束者也,永远只能是一种幻想罢了。即使一个人在家独处吧,潜移默化形成的习惯也无声无息地管束着我们的手脚,比如你高卧在家,身边没任何人管你,你也不至于会一时任性,便将墙头作画布,恣情挥洒吧?
不过,文明也的确是一柄双刃剑,利人也未免累人。有时候甚至显得太沉重了些。一个人终其一生,总得无时无刻地背着它,实在不是那么快活甚而是很无奈的事情。尤其是当它形成许多过于亢琐的繁文褥节后,作个文明人实在很够呛。不信你瞧,连那小孩子家家的,一旦进了幼儿园,也得“小手放脚上,小脚并并拢,说话先举手,才是好宝宝”!
再随便举个例子说吧:你收到张洒金红帖,要去赴一个高档宴会。这原是大好事一桩。然而,且不论你为穿什么衣服,该怎么修饰操的那份心了,就说进门时那你揖我拱的礼让,就够麻烦的了。入席时还得为一个所谓的主座而争后恐先地折腾上十几个回合;握手时那分量轻也不是重也不成,得恰到好处。好不容易将这番老套戏演完,操起了筷子,却又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立,为这个的健康,那个的事业三番五次地干杯。闹腾够了总可以大快朵颐了吧?万万使不得,如果你忘了右手使刀,左手使叉的规矩,那可是要贻笑大方的!还有,喝汤不可出声,吃鱼不能翻身;随时想着给长者布菜;随时记着给主人或尊者敬酒;主座没动的盘子你可别擅自下筷……
你说,你这是去图快活还是找罪受呢?或许,我们拼命灌酒,你敬我干的,潜意识里也就是想以酒盖脸,谋一时轻松吧?不管怎样,每当此时,我想起那在自家山门里率性而为的老宿,总不免要为之喷饭。如果他老人家肯应邀来赴一赴我们的宴会,甭管他有多大的能耐多高明的理论,逐出去的准保是他,而不是我们的文明!
幸而我们也都习惯了。
习惯,可真是我们为人处世所必备的第一大能耐和最绝妙的铠甲呀!而那些老宿们,谅必是习惯不了,便只能躲进被文明放逐的深山老林里,去养一个他以为可爱的童子喽。即便如此,还会有个把莫明其妙的行脚僧,来破坏他好不容易造就的小环境。真是天可怜见。那多事的行脚僧,该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