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大约三年前留意到他的,这位我至今叫不上姓名也不打算知道他姓甚名谁的老爷子,时不时出现在我视野中,或多或少地在我心头引发某种涟漪。
那天,我在小区漫步时,这位老爷子叫住了我。他扶着辆红色电动自行车站在路牙边,谦恭地要求我帮他把车搬到人行道上停好。我当然照办。老爷子谢着我锁好了车。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可不是一般的老者,满面的皱纹和老年斑,眼袋突垂,头发没一根不白的,颈项和双臂全如老树枯干般糙砺。我估摸他没有80岁也差不离了,居然还骑电动车?但我没把担忧说出来,因为我觉得这可能不礼貌,且老先生向我点了点头,已向不远处的会所走去了。看着他颤巍巍的背影,我不禁起了丝敬意。不知我到了他这般年纪,还有没有这么份心气?
或许是有了这次经历,此后我再没见老爷子骑过车。偶尔在路上见到他,总是一个人缓慢地、蹒跚着向会所走去,或出来。是的,一个人。从没见他和任何人,比如老伴,或者像是子女、儿孙乃至朋友者同行。我不知道他住哪幢楼,也不知道他怎么生活。比如,他是独居,还是有家人或保姆给他做饭之类。总之,我见到的他,永远是一个人。当然,这是指在外面。而只要我到会所去,几乎总能见到他。那儿总有三五个或七八个老人聚在一起。老爷子不是和几个老大妈打牌,就是和一两个老头在下象棋,但其中也没一个像是他亲属。我也从没听他和谁说过话,总是静静地凝注着牌面或棋局,一语不发。偶尔我会在他身边呆一会儿,看他下棋。他也偶尔会抬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已没了我们那次偶遇的痕迹。也许我也是行将步入这类所谓“颐养天年”者行列的人了,我对这位老爷子颇为羡慕。若我到了他这把年纪,还能如此闲适硬朗地生活,而不像许多老人一样缠绵病榻或呆在老人院无所事事、悲老叹秋,该多幸运哪?
可是近日在会所前的又一次偶遇,却几乎巅覆了我的信心。进会所有五层较高的梯阶。我见老爷子若有所思地伫立在第二层,许久,才颤颤地迈上第三层,然后又停了好久。肩膀耸动着,似在喘息。我紧走几步到他身后,果然听到他粗重而带着丝丝哮音的喘息。我担心如有阵大风,恐怕会将他吹倒——要我扶你一下吗?他偏头看我一眼,喘息让他没法出声,脸膛也明显红紫着,却神态坚决地摇了摇头。我默然退后,看着他最终跨上最后一阶,几乎一步一挪地走进会所,又坐到了棋盘前——那一天我恍然明白,那并非他挣扎而来的主要目的。
我忽然满心悲凉,却也对老爷子充满敬意。叔本华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部苦难史,靠求生存与繁殖的本能支撑。他将此表述为生命意志。这理论未免悲观。即便正确,生命意志也有强弱之别。这老爷子的意志力与自尊不仅远较我强悍,甚至有点像《老人与海》中与命运抗争的桑地亚哥:“人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但愿我在今后的日子里,能时时记住这句话,记住这位不屈不沮的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