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论语》
质朴胜于文采则粗俗,文采胜于质朴则虚浮。文采、质朴都具备,才为君子。
质朴是内在的本性,文采是外表的装点。一个人若只有内在的质朴,没有外表的文采,则难免失之于粗俗;若只有外表的文采,没有内在的质朴,则难免失之于虚浮。
孔子这一席话,确切说明了文与质的正确关系和君子的人格模式,高度概括了他的文质思想。文与质是对立的统一,互相依存,不可分割。质朴与文采同等重要。
孔子的文质思想经过两千多年的实践,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极大影响了人们的行为和思想,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质”是朴素的文质;“文”是人类自己加上去的许多经验、见解,累积起来的这些人文文化。但主要的还是人的本质。原始的人与文明的人,在本质上没有两样。饿了就要吃饭,冷了便要穿衣,不但人类本质如此,万物的本质也是一样。饮食男女,人兽并无不同。但本质必须加上文化的修养,才能离开野蛮的时代,走进文明社会的轨道。
所以孔子提出“质胜文则野”,完全顺着原始人的本质那样发展,文化浅薄,则流于落后、野蛮。“文胜质则史”,如果是文化进步的社会,文化知识掩饰了人的本质,好不好呢?孔子并没有认为这样就好,偏差了还是不对。文如胜过质,没有保持人的本质,“则史”。这个“史”,如果当作历史的史来看,就是太斯文、太酸了。我们要拿历史来对证:中外历史都是一样,一个国家太平了一百多年以后,国势一定渐渐衰弱,而艺术文化,却特别发达。艺术文化特别发达的时代,也就是人类社会趋向衰落的时候。如罗马鼎盛时期,建筑、艺术、歌舞等等随之渐渐发展,到了巅峰时期,国运即转衰微了。所以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两样要均衡的发展。后天文化的熏陶与人性本有的敦厚、原始的朴素气质互相均衡了,那才是君子之人。
从“文质彬彬”再深入就要进入个人具体的修养和人性本质问题。人性究竟是善还是恶?这是哲学上一大问题。中国哲学的基本,几千年来讨论这个问题,都无法下定论,西方哲学也讨论这个问题。我们根据孔孟思想,认为人性的本质,本来是善良的。“人之初,性本善。”不善都是后天学坏了的恶习气。所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也曾举例,说明人性基本是善的。他说,我们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小孩子掉下井里去,第一个念头、第一件事一定是救人,不管这个孩子是谁,是仇人的孩子,或是自己的孩子,一定只要救人,所以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仁爱、慈悲的心人人都有。其次,人看到悲惨可怜的人,心里一定为他难过。由此可见人心是好的。
相反的,如荀子主张人性天生是恶的。举例来说,如果一个母亲生了双胞胎,当其中一个孩子要吃奶的时候,另一个孩子又哭、又闹,把奶抢过来自己吃,可见人性是恶的。荀子认为人之为善,是后天的教化慢慢塑造而成。在孔子、孟子和荀子之外的另外一说,便是与孟子同时的告子,他认为人的本性,既不好也不坏。他说人性好比木头,以圆规一量可做成圆形,用矩一量又可做成方形。墨子也是这种主张:他说人性像白丝布一样,要把他染成黑的就是黑色,染成红的就是红色。人性无所谓善恶,善恶都是后来的染色。现在教育上的“可塑性”观念,便和此相近。于是,人性是善是恶,或不善不恶,哲学上几千年来都在争论。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
如果质胜文,缺乏文化的修养就不美。倘使文胜质便很可能成为书呆子。学识太好的人,也很可能会令人头大。谈学问头头是道,谈做人做事,样样都糟,而且主观特别的强。所以文与质两个重点要平衡。
人虽然也属于动物,但毕竟不等于动物,其根本的分别就在于文明性。如果人类没有文明,那就不称其为人类,无法与天地并立为三才了。人的本质是物,形式是文。文质相合而彬彬,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否则,文胜过了质,便是史,不好;质胜过了文,便是野,也不好。内容与形式要结合,质与文要达到平衡。过与不及,都不能够实现孔子所推崇的人格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