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对本体之美的追寻必然着眼于本原之上。老庄的本体之美的本体,是用“虚极”与“静笃”来描述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通行本第16章)老子认为,人要尽力使心性达到与“天道”接近的虚空寂寥的无极状态,也即宇宙的本体美之境。这就首先要持守住内心的那份宁静平和,不受物欲诱惑,不受尘世干扰,持一守中,心如止水,也即人性的静观审美境界。自然万物一齐蓬勃生长、纷纷芸芸永续衍生的道理,就在于它们各自返回其本根。返回到它的本根就叫做清静,清静就叫做复归于生命的本原之美。复归于生命就叫自然的原生态之美,只有用审美的态度认识自然规律才是明智明德。人修道善德的目的就是为了“复归其根”,即让人性超越尘世,归根到天道的大美境界中。从天道观照到每一个“我”的过程可以称之为“根我”;而每一个“我”复归到天道的过程可以称之为“我根”。返归“我根”与观照“根我”形成一个完整的迂回路径就可以说进入了“返朴归真”的审美生存之境。
在老庄那里,虚极并非虚无而为实有之母,静笃并非静止而为运动之源。虚极与静笃都不能用存在与非存在的绝对概念来界定,它仅仅是一种形上的描述,一种审美的状态。它既存在,也非存在;它既否定,也非否定。可以说最能体现道家生态美学思想的莫过于“致虚极,守静笃”的美学旨趣了,它超然高远、幽深邃密,包含着十分丰富的内涵。它集中地显现出老庄生态美学所特有的超高神韵和修养精神。“致虚极”显现了“天道”审美存在的精神,“守静笃”揭示了人类之德的审美知趣。前者是存在的本原、基础、旨归,后者是实践的方向、准则、方法;后者通过“返朴归真”的审美生存活动复归于前者,以达到天人合一的终极旨归。
一、“虚极”——“天道”审美进路
老庄生态美学思想,是以道生万物、天人同源为其基本特征的。老子的《道德经》开篇见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在老子那里,“道”是虚极之道,虚极即无极,是无可名状的,正因为“道”的无极虚空,才能空寂独立,才能衍化出生生之道,才可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才有可能造就成“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因而,“虚极”是道的本原大美之境,也是“天道”的基本特征。非虚极无以成“道”,非虚极无以有衍化创生自然功能,非虚极无以有自然大美之境。
虚极之美表现在“天道”上是一种空寂独立的终极状态,其间一切都失去了现成的存在性,一切形而上的理和形而下的器都无不例外地融入虚极的大千衍化之中;虚极之美表现在人类之德上是一种持一守中的处世姿态,可将所有的世事和矛盾淡化成虚无。张继禹说:“道,它生育无限宇宙,创造和谐世界,是万物生化的元气。道不可言有,也不可言无,但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永恒内在于万化之中。”人性如果能和合于虚极的天道,那么人虽然参与了世事活动和面对纷扰的尘世,但行为是依照安时处顺的“天道”而循理举事的,并且“人性”不会受纷乱的物欲所诱惑,也不会被世事成败得失所羁绊。
宇宙本原之美就是虚极的,自然万物也因而能够在其中享受生生之美。因此要追寻自然万物的本质之美,就必须复归其最原始的虚极状态。万物的生长外在表现为蓬勃而复杂的状态,其实生命都是由无到有,再由有到无,最后总会回复到根源,这就是“周行不殆”的衍化之美。自然物的根源就是虚极的,虚极是生命的本质之大美,这种生命的本质的美就是“天道”。合乎于这种“天道”的,就是最美的人类之德。知晓并复归于“天道”的人,对事情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一切都能包容的,才能大公无私,能够大公无私的,才能做到全然不偏颇,全然不偏颇才是大美之人,才能得安身立命并臻及天人合一的至美境界。
二、“静笃”——人类之德审美进路
“致虚极,守静笃”历来被人们称为道家“返朴归真”的六字真言。唐代著名道学家杜光庭在《道德真经广圣义》中说:“道性无杂,真一寂寥,故清静也。”“虚极”是空灵到极点,是独立寂寥的、没有任何干扰与污染的“天道”,而人要安身立命,就必须顺应天道“守静笃”。“守”就是持守,矢志不渝;“静笃”就是平和宁静与“天道”和合的至美人性。“守静笃”就是人虽然处在世间的是非荣辱面前,但人总能通过持一守中、一如既往的修道尚德,达到虚静、空灵的至美之境。这样,人就能够真正解脱繁琐,放下牵累,排除外界的纷扰和自身的纠结,复归到“天道”的至美境界之中。浙江大学陈劲教授在谈到当代创新者所应有的品性时指出:“《道德经》致虚守静,阐释了立德修身的朴素哲理,体现了中国古代先贤深层次的精神追求和行为准则,这也是创新者极高的思想境界。? ?创新者,多是孤独的、慎独的,并且喜爱孤独与慎独。”
“守静笃”需要从容自若的淡定,需要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得失皆淡然的静美、恬美、幽美的心境。“静笃”即平和恬淡,不追名逐利,不心存杂念,时时凝神安适,处处坦荡泰然,是一种深藏于心底的澄明状态,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审美境界。“静笃”能抚慰、净化、平静人的灵魂,使人心无旁骛地去面对现实,使迷茫的人走出心性的困境,使浮躁的心抛弃一切世俗杂念的羁绊,回归自然的静美之境。如东晋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以静笃的心态辞官归田,以闲情逸致体验着那种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感受着物我一体的生态情怀,写下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名句。这是一种在平和与静笃中偶然抬头见到南山,人与自然不期而遇、和谐交融,达到了王国维所说的“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无我之境的状态。这种平和超逸的境界,是一种生存哲学,是一种生存意义上的美学观,也是对“守静笃”最实际的注脚。
“守静笃”需要守得住孤独、耐得住寂寞。守住孤独就等于守住了本真之美,耐得住寂寞才有可能回归自然本原之美。法国作家让·季奥诺写过《植树的人》一文,故事讲述了一位离群索居的牧羊人,置身于荒无人烟之地,每天和树相依为命。他为了实现自己的一生之愿——改变荒凉的现实,而一辈子无怨无悔地辛勤耕耘在荒野之中。他寄情于树,用心灵与树促膝谈心,在每棵树上都寄托着他的情感和希望,每当他种下一棵树,仿佛就感到自己在世间又多了一位亲人。这是一种物我一体大美境界的“守静笃”,是一种建构主体间性意义上的生态审美情怀。只有安于淡泊,人才能与树木相依为命;只有心如止水,人才能与树木促膝谈心;只有长期持守静笃,人才能体悟自然界中那沉稳的山与灵动的水以及那些朴真的树木身上所显示出的勃勃生机和芊芊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