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大学人物传
我们学校里三个军事教官中，×教官算是老前辈了，据说自教育部规定大学里设立军事教官时，他就由军管区派来担任军训教官了。可是他的官衔，反比他后来的降了二级，有些人替他抱不平，但是他却毫不在意。
不知道大学军训内幕的人，一定以为它是如何严厉，如何紧张，自然，军事教官应该是严厉的人士，但是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我们的×教官，就是一个典型的人物。
×教官是天生长着一副不像军人的脸孔，他终日像拾黄金中的叫花子，笑歪着脸，虽然他笑得多么尴尬，多么难堪，但笑脸总是好的，学生见了他，始终认为他是好人。
他的记忆力很好，据说这是他从前当连长时训练出来的。他说：每个新兵只要经过他一次点名后，就会牢牢记住，即使在黑夜里，也能从他们的音调中，分辨出这是张三、那是李四，因此我们学校中一千多位同学的花名册，就等于印在他的脑海里了。外面朋友来我校找人时，询问传达门卫，通常会回答你：“不晓得！”但如果碰到×教官，那算是你的运气，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从这里向北转弯，第×排新屋就是了。
“×教官，抽支烟吧！”同学们见了他非常自然，不需要脚跟靠紧，也不需要伸手敬礼，反之，他对这一套，也不十分介意的。因此，同学们遇见他时，总会拿出烟来孝敬他，他也不会推辞地吸了，虽然学生抽烟，曾受到训导长屡次告诫，并且命令军事教官随时纠正过来。
×教官算是真能深入基层，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的人。他终日在学生宿舍中东扯西谈，因此那张桌子是他的，那个铺位是你的，他都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我们学校中规定每天早晨要举行升旗仪式，而动员集队的任务，就由×教官来担任，为此，他得早起半小时。第一步工作，就是来宿舍前大呼：“起床啊，快升旗了！”但是叫由他叫去，我们还是睡我们的觉，除非他急了：“起来吧，帮帮场子！”才有几个好心眼的人起来帮他的场子，大概只要有三分之一人数吧，也就不再喊了，因为再喊下去，也不会有效果的。
不过他对一年级新生，可就没有这样客气了，他手里常拿着一本名册，如果你不升旗，他会用点名来吓你，因为校方规定集会无故五次不到的，就得取消贷金，夫贷金者，学生唯一的生存条件，因此也就成了校方的驾驭工具了。不过×教官是不会真正报告给学校当局的，所以到了第二学期，新生也就变成了老油条，他依然照样地奈何不了他们。
“他妈的。大学军训教官，实在不是人当的！”×教官在三巡黄酒微曛后，经常会在同学面前大发起牢骚。
“×教官。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当连长啊？”同学们调侃地问他。提起连长，是他唯一的光荣回忆。他常会滔滔不绝地告诉你，他从军校毕业后，如何由班长提升到排长和连长，他南面到过广东，向北到过关外，他还剿过湖匪，因此英勇事迹，真是指不胜屈，讲到紧张时，也会啊哟一声，且听下回分解的大卖其关子，所以同学们都乐于和他调笑。
“唉！年纪大了，精力差了，要是十年前，我还会来做教官吗？请也请不到的。现在的刘军长，就是我连长时代的顶头上司，如果跟他到现在，师长虽不一定，团长是稳坐的了。”这是他最得意的回忆了，除此以外，他也常常发表他的感想：“假使我做了教育部长，第一就得取消大学军训。各位都是读洋书，穿洋服，将来还得吃洋饭的，还要这劳什子的军训干什么啊！”
假使碰到重大纪念日，需要全体同学参加时，是他最紧张的时候了。他事先得东跑西跳地向同学们讲好话，总是说：“帮帮忙吧！算是看我的面子。”如果大家还是不理会时，他就苦苦地说：“算是我老婆死了，你们总得跑一趟啊！”同学们看他急了，才慢吞吞地说：“好，这次看你的面子，下次可别再来麻烦！”到了下次可还不是一样。
有一次×教官请假，来了一个代理教官，好像是个初出军校的人，所以脾气很大。在第一次上军训课时他说了：“军队中没有理由，只有服从，各位虽是大学生。但对我得绝对服从？ ？”“嘘，？ ？”“有什么资格配讲这种话？”他的话没有说完，嘘声已经四起了。代理教官急得脸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同学们看他那副窘相，才觉得有些可怜的停止了。第二天早晨他偷偷地溜走了，临走时曾告诉一个校工说：“王八蛋下次再做大学教官！”
再过一天，教官回来了，他苦笑着说：“真是苦命，休息几天都没有福气！”
原刊于《新乌青月刊》１９４７年复刊，第３、４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