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夏天,我为了在乌镇主编《民舌》的机会,认识了启新,因为那时他也在主持着另一张报纸——《火花》;一张清癯的脸孔,瘦瘦的中等身材,一看到就觉得令人有蔼然可亲之感。他的哲学基础很好,同时又喜欢研究国际问题,因此他常从哲学观点来解释国际形势,在空闲时我们常常相互讨论反驳,非至兴尽不止。
那时乌镇是浙西游击队的根据地,机关林立,形成了这个市镇的特殊繁荣,可是竟没有一张报纸。我们觉得这不是缺憾,简直是耻辱,于是不顾物质困难,竟然发行了两张小型报纸,虽然我们并不源出一家,但我们只有竞争与鼓励,而没有妒忌。
乌镇的繁荣,没有继续得多久,在一次疯狂的扫荡后,它又落入敌人的魔掌了。半年来,我们辛苦的结晶毁了,我们也只有各自悄然离去。
第三年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启新在X县的抗委会中碰到了,那时他正在担任秘书,我则仍旧主持着文化宣传工作。久别重逢,乱后余生,自然更增加我们的认识和情感,我觉得他几年来没有变动,依然那么天真。我说:“应该恭喜你,毫无官场习气。”他笑了。
一天晚上,他出席县政会议后归来,气愤愤地说:“真够气人,县政会议,竟会变成要钱会议!”我说:“慢慢地说,怎么回事啊?”他冷笑说:“还不是那位新县长的把戏么!到任不到十天,什么工作方针也没有决定,开头第一次会议,就是要钱。要加税,起初我还忍耐着,后来实在看不过了,那批士绅竟会死人样的坐着,唯唯吾吾,不作一点表示。增税案子,马上就要通过了,我急了,只得站起来说:‘主席,这里的老百姓几年来的夹缝生活,实够苦了,他们正在等着新县长给他一个喘息机会。要是这次再加重了他们的负担,不是要逼得他们无路可走么?’咳!我的话没有说完,他就拂袖而起说:‘时间不早了,留着明天再讨论吧!’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了。我想这般士绅们,要是再不起来替人民议几句公道话,那么增税案子,一定会通过的了。”他侃侃地说着,好像牢骚还没有说完似的。我们虽然都觉得气愤,但仍劝他早些安睡,一切留待明天再说。
第二天,我们刚刚吃过早饭,县府里来了两个警察,说县长邀请启新去谈话,当时我们不感意外,他也坦然地去了。但是去不多久,就有人来说:启新被押了。这像一个晴天霹雳。我们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必须亲往县府询问,才可明白究竟。但是当我们去县府的时候,X县长竟避而不见面,据一个议员说:“这是有关思想问题的案子。”我们开始明白这位贪官的卑劣手段,企图利用恐怖手段,来钳制人民的喉舌,难道我们就该屈服么?不,相反的,我们决定把这件事实真相向社会公布,并且向前后方各机关法团呼吁。终于,我们获得广大的同情,恶势力究竟抵不住舆论的力量,X县长屈服了,最终无条件释放了启新。但是我们为表示抗议起见,也就集体离开了X县。
之后,我辗转至后方求学,数年学校生活,虽然把故乡事情淡忘了,但在夜阑人静时,却常常怀念这位刚正不阿的青年朋友。
今年夏天,我从福建归来。在X县碰到朋友何,他劈头就告诉我说:“启新已在三年前死了!”“死了!”我吃了一惊,“怎么死的啊?”“淹死的。一天,听说敌人来了,他匆忙落水而逃,岂知敌人没有来,他倒淹死了!”他叹息着,继续说:“后来,我和其他友好发起,在塘南设了一个小学,用他的名字命名来纪念他,也算是尽了一点朋友之情。”我叹息着说:“难得你们想得这样周到,可惜这样一个人才,竟白白地糟蹋了!”当我和老何握别后,归途上一路惆怅迷惘,若不知所止!
1936年1月8日,重写于上海
原刊于《新乌青月刊》1947年复刊,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