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是有关另一首诗的诗。当诗歌直接或间接地提及其他诗歌时,他们就带有文学理论家所说的互文性。简而言之,互文性指的是一篇作品与其他作品相关联的方式,无论是公开还是隐秘的方式。在最简单的层面上,《光天化日》一诗暗指了斯特凡·马拉美写于1864年的诗歌《蔚蓝的天》。《蔚蓝的天》是以法语写的一首戏剧抒情诗,有九个四行诗节。下面是第一节的译文:
永恒蓝天的宁静讽刺
压抑着,像花朵般美丽慵懒,
无能的诗人咒骂着他的优越
穿越痛苦绝望的不毛荒野。
对马拉美而言,蓝天无所不在地使诗人想起他的无能,他无力使任何事情发生,也无力使自己或这个世界发生任何改变。蓝天象征着他的厌倦之感。在第二节中,他问道:“我能逃到哪儿去?”然后他邀请雾“将你单调的灰烬倾泻/在横过天空拉长的片片尘埃中”。马拉美的天空更像一个嘲弄和困扰他的存在,而沃伦诗中说话者眼中的天空更恶毒、更活跃。沃伦仿佛是从另一个故事和另一个思想的中间开始写她的诗:“所以青天伤害了你,给你的心造成缺口,玻璃碎片从酒品店破碎的橱窗飞扬。他们已经警告过你,蓝色意味着危险……”说话者是在白日做梦吗?天空怎么能“伤害”她?“他们”又是谁?要理解这些问题,读者必须思考的不仅有沃伦诗歌的结构,还有马拉美诗歌的结构及其使用语言的方式。对于一般的象征主义者尤其是马拉美而言,语言的使用就是要达到效果。象征主义诗人查尔斯·波德莱尔说:“精神世界与自然世界中的一切,包括形式、运动、数字、颜色、香味等,都是有意义的、互补的、可逆的、一致的。”象征主义者到处都能看到一致性。在思想和外部世界之间,存在着固有的、系统的相似性。他们使用的象征性意象通常是私密的,意在发掘和证实这些相似性。天空“伤害”了沃伦诗中的说话者,因为天空暗示着清晰与知识的可能,而此处它履行的却是暴力、危险和惊奇等混浊状态。沃伦运用了天空这一意象的历史象征,同时也运用了马拉美诗中对这个意象的使用。“他们”就是那些象征主义诗人。
两首诗都使用了说话者,他们在不同时刻对自己说话,沃伦笔下的说话者是对有着她想要驯服的欲望的那部分自我说话,而马拉美诗中的说话者则是对他自己的灵魂说话。两首诗都唤起了孤独感与绝望感。马拉美诗中的说话者无处可逃:“我能逃到哪儿去?”他问道,“憔悴的夜/舍弃的,是碎片,投掷在这种令人痛苦的轻蔑之上?”沃伦笔下的说话者近乎在模仿马拉美诗中的说话者,在第二节的开头她说:“所以你站在那儿/把你被蓝天刺伤的心捧在手中/奉献——给谁?——”沃伦诗中的说话者很惊奇,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而马拉美诗中的说话者则是对世界感到疲惫与厌烦。
两位诗人都利用了蓝色的象征性。蓝色暗示着高度与深度——上有蓝色的天空,下有深蓝的海洋——也暗示着使之可见的黑暗。这一系列的联系在这些诗人看来很完美。马拉美一度写道:“天空是死的。”映照出他在创作上和情感上的麻木。沃伦的蓝天是“日光”,除了黎明的意思外,还隐含着清晰与精神的稳定以及努力所带来的成功结局。她利用这个词的多种联系来对马拉美的诗歌《蔚蓝的天》进行某种意义的更新。
两首诗都可以被视作对他们各自世纪末的社会进行的控告。在《蔚蓝的天》中,当马拉美将向蓝天排放污染时,他为自己所处的环境绘出了一幅近乎狄更斯式的画像:“不停地让阴沉的烟道排出他们的烟,让烟尘流浪的樊笼熄灭在被他熏黑的队列的恐惧中。”对马拉美而言,社会是由遵奉者构成的;物质现实本身几乎是无法忍受的。诗歌像天空一样,给人以在另一个世界可能实现理想的希望,但实际上却永远无法实现。对沃伦而言,社会不像马拉美认为的那样是一个令人无聊与厌倦的地方,而是一个随意的地方,几乎充满幻想的暴力,在那里诗人与物质世界交战并最终与之达成一种奇特的和解。诗人意识到渴望在天空这样的超验象征中实现理想是很愚蠢的,她这首诗的标题就强调了这个观念。
两首诗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就是他们的形式。马拉美的诗是对诗人内心痛苦的抒情悲叹,而沃伦的诗则像是一个警戒性的故事,讲述了城市环境中随意的暴力犯罪,提出了不断前进的必要。马拉美的诗歌使人产生联想,而沃伦的诗则是描述事件。多数初读诗歌者不会知道沃伦的诗与马拉美的诗之间的关系,所以《光天化日》这首诗在某些方面会对不同的读者说不同的话。第一次接触她诗歌的读者如果没有读过《蔚蓝的天》或很多象征主义诗歌的话,会被沃伦明快的意象、对抢劫场景的戏剧化处理以及说话者详述她的经历时那种夸张的方式所吸引,但是这些读者无疑会被她在第14行中使用的“天空”一词所具有的象征意义给难住。然而,引用了马拉美的诗并不意味着这首诗是次要的。互文性这种理论不是用于解释具体哪首诗歌或哪个故事的意义,而是一种思考的方式,它承认人类是诞生到一个语言的世界。读者与作者是在他们自身经历的基础上学习使用语言。读写符号语言学家丹尼尔·钱德勒如此解释互文性:
我们必须采用现有的概念和惯例才能交流。互文性这一概念提醒我们,每个文本都存在与其他文本的联系中……实际上,文本的意义更多是由其他文本而不是他们自身的创造者决定的。因此,意义也不是作者“意图”的产物……文本能提供创造与阐释其他文本的语境。一个文本从其他文本中获得的东西很少会被承认(除非是在学术写作的机构中)。这进一步增加了作者“原创性”的神秘。间接提到其他文本或媒介,则是提醒我们身处于一个经过斡旋调停的现实中。
钱德勒提醒我们,沃伦的诗不一定是描述在纽约市的一次经历,而更可能是对另一首诗做出回应。这层意义改变了读者理解她自己诗歌的方式。通过集中于诗歌与其他诗歌间的关系以及诗歌和读者间的关系,读者对他们面前的文本会获得更深、更强烈的欣赏。他们会理解他们看到、品味到、感觉到、听到的世界只是诸多世界中的一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