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米克2001年出版的《深夜野餐》诗集关注了平凡的事物:梳妆台上的物件、未整理的床铺、一个加油站。此处,他忧郁的世界观以及对预示性主题的喜好略有减弱,开启了一种新的讽刺幽默,敏锐意识到情爱的欢乐与注定的毁灭之间是彼此交缠的。相互混合的信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并置在一起:“城市在其血腥的炖菜中沸腾着”的背景是一场歌剧;一对法国夫妇在亲吻的时候,无家可归者躺在“阴暗的门廊”;还有不太可能出现的基督形象,如“一个酷似耶稣的人/在德克萨斯赢了吃馅饼比赛”。最后一个部分不同于西米克惯用的模式,在悲伤的警句后紧跟着对死亡与年老的思考,将死亡与年老看作一滴雨水、一个厨房或是一个餐馆。(“支票加在后面了/在我们说话的时候。”)
《深夜野餐》继续探索了西米克最喜欢的领域:表面上写的是平凡事物,深层次中是幻想与梦魇。西米克对当代诗歌的影响之大,在当代诗人中极为少有。他所写的诗乍一看很不起眼,利用的是简单、易懂的场景,以微妙的变戏法似的技巧将风景或静物转变为梦魇。诗歌似乎是关于某件事,可能用着友善甚至是怀旧的语调,然而从第一行起就已埋下离奇的伏笔,奇异感随着诗歌的推进而不断增加,到结尾处就控制了整首诗。这种效果类似于第一次看到勒内·玛格丽特的画,连标题都暗示出玛格丽特带有某种超现实主义,光与暗相互颠倒,每处转折都出乎意料。
西米克孩童时期经历了二战中的痛苦,他随时要面对突然的变故与逃亡。他后来在《科特兰评论》对他进行的一次访谈中说:“我的旅行代理人就是希特勒和斯大林。”少年时期的西米克在巴黎学习英语,而后去了美国与父亲团聚。年纪轻轻的他就早已经历了战争、流离失所、骨肉分离与穷困潦倒,这些经历都在他的作品中直接或间接呈现出来。他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是:人们眼中看到的稳定性只是一种错觉,可望而不可即。西米克的诗歌中没有广泛而具有普遍意义的陈述,他的诗歌特征是神秘而难以捉摸,集中表现的是看似细小的场景甚至是琐碎的物件,最后人们发现这些细小琐碎的东西竟然产生了巨大的回响。细小、独立、封闭是西米克的诗歌风格之一。他的诗歌并不通过集体的积累来形成宏大的史诗,也不通过神话与历史而得出某种概括性的论述。每首诗都只是其自身,可以独立阅读与欣赏,虽然将西米克的诗歌集中起来阅读可能更容易理解他到底在表达什么。他的某些作品中有一种俳句的感觉,这种俳句有悖常情,仿佛俳句诗人已经看了那个主题太久,所以已经将其看穿,或者说用眼神的热度将其融化了。硬的部分弯曲了,软的部分融化了,投下长长的影子。西米克诗中始终有着一种双重性的反讽暗示:最美的也是最丑的;最令人满意的也是最令人反感的;乌黑的云朵与银白的衬料实际上是同一物。有时这种暗示比较明显,例如,他在讲述装饰窗户的人将一棵圣诞树和彩灯放在一家办丧礼人家的窗口,棉花雪“来自同样的藏身处……/你用它塞上耳朵和鼻子”。有时暗示更为微妙,如果不放到他其他诗歌的语境中加以理解的话可能很难发现。无论暗示是微妙还是明朗,西米克诗歌中的表层都是具有欺骗性,真正的意义并不在此。
西米克怪异的想象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多少。他早期的一首诗《叉》或许是被选入各种选集中最多的作品,这首诗奠定了他所有作品的基调。《叉》开头写道:“这种奇怪的东西肯定是/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它像一只鸟足/戴在食人者脖子上。”将平常的事物进行陌生化处理,将日常生活与混乱的梦魇联系在一起,是西米克很多作品中都出现了的,包括《深夜野餐》中的很多诗也是如此。他的某些诗除了让人想起画家玛格丽特之外,还可能让读者们想到摄影家戴安·阿勃丝,她围绕主题拍摄的充满勇气的细节将平凡的喧嚣与琐碎的混乱转变成了病态。阿勃丝的摄影作品常唤起人们心中的悲伤,甚至是绝望,但其中却有一个积极因素——和玛格丽特的画一样——对西米克的作品而言。在黑暗与丛林中,有时会暗示出一种超越,虽然这种超越肯定不会总有。荒诞中有悲也有喜,怪异也可以成为一种宽慰。
《深夜野餐》中的一些诗在表面上看比西米克的其他诗歌更加连贯一致,然而即便是其中最一致的诗歌,也存在着一丝怪异。例如,《书虱》的开头就是写虱子:“破旧的汽车旅馆发霉的抽屉里/那些蒙尘的基甸圣经,/是它们最喜欢吃的东西。”然后抛开了它们最爱吃的“金边书页”,简要描述了在浴盆里自杀的房客,“镜子中她的脸已经模糊”而“灰色头发的偷车贼”的窗户玻璃“被夜雨打得像长满麻子”。这首诗很简单,然而那些意象却久久停留在读者的脑海中。金边书页的《圣经》、吃书的虱子、悲伤的瞬间,这些都不止是表面上明显的联系。
《深夜野餐》提供了一次悲伤的狂欢,正如标题中所暗示的那样,表面上充满欢乐的场景其实只是一种伪装。这部诗集中很多诗的标题都暗示了聚会的时间:《爆竹时分》、《纸帽还在我们头上》、《大俱乐部》、《两夫妻在兔子岛》、《尘世欢乐的大道》,等等。然而,聚会从未满足过人的期待。要么是已经结束,要么是从未举办,要么是没有受邀参加,要么是聚会正在进行却差强人意。聚会诗以多种形式传达了快乐的怪异与俗气,其中的意象就如同名利场中虚假的华丽。《尘世欢乐的大道》中说“晒黑的手臂缠在一起,胸脯/在汗水中洗浴”,面具“在临时待用的桌上/燕窝空空,/嘴巴在尖叫中冻住……”这条大道提供的东西都不值一提,却吸引了大批狂热的庆祝者。
有些诗通过不具形体的声音来回答宇宙混乱的问题,提供出一些神谕般的、含混的答案。《大俱乐部》可能(也可能没有)暗指了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行“生活是公园中一座老旧的俱乐部”,像史蒂文斯的诗一样,《大俱乐部》戏耍的是超越的可能性。这首短诗提供了一个“天空的俱乐部/被夏日星辰照亮”,这个答案并不对应什么样的硬币能驱动“灵魂的自动点唱机”这个问题。这首简短、坦率的诗充满了极简主义意象,在形而上的问题中将自然与人工、假劣与真实相融合,吸引了读者的想象。
《精妙之树》是更为复杂、神秘的一首诗,以形而上的暗示和典故逗弄读者。树的叶子是“在暗示/阴暗的秘密”,虽然天很明亮:“太阳黄色的扫帚/为剩下的阴郁打扫着角落。”树是“用隐晦称量的”,让说话者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十字架上的圣约翰/在低声将他的诗吟诵/给啄着玉米的白鸡们听”。一切似乎都是典故,明亮的白昼、灵魂的暗夜、威廉·布雷克的树、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红色手推车》中的白鸡。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混乱是有意为之的。这首诗坚定地拒绝给出结尾,但当明亮与黑暗、白昼与黑夜、尘世与天堂、准确与朦胧串在一起,其中的意象却制造出有力的、自我抵消的感觉。
这些诗是以一种“简陋”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语言是口语化的。每个字都是表达意义所必需的,没有任何修饰的成分。这很符合庞德的理念。很多诗中都有着欢乐与恐惧的混合,这些诗歌没有给出结尾,因为读者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侧重点。这个诗集似乎不像之前的几个诗集那样充满怪异的自我意识,虽然其中仍然有着强烈的不一致。有时候意象之间似乎存在着空间,仿佛他们是在不同场合下独立记录下来的,之后才在他们中间建立起某种奇怪的联系。这样一种脱位的感觉一直都在,无论诗歌是在描写一系列事件,还是一个单独的场景。这种效果似乎暗示:任何连贯、任何明显的意义都可能毫无预警地瓦解,分崩离析的各部分则漂移到其他地方。
有些评论家对《深夜野餐》这部诗集感到很失望,埋怨西米克的作品没有表现出向着某个目标的任何变化、发展、进步,或者说他的形而上很模糊。弗雷德·穆拉托里说:“这些诗就像是小插图,表面上展示的是平凡或奇特的场景,暧昧地邀请读者加以拓展,看出其中对教堂、天使和圣徒的所指,超越其中不确定的边界,便利的解读旨在暗示形而上的一面,这比清晰表达出来的更为含蓄。”然而,超越究其本质而言并不准确,认为诗歌必须有一个具体的方向,按照头脑中完成的设想去建造某种结构,这样的观念是不切实际的。西米克的诗歌之所以具有如此高的价值,就是因为他坚持了一种独特的观点,坚持了奇异的形而上学。在他的一首首诗中将神秘与平凡相混合,造就了一种认识上的震惊:世界上有这些奇异的巧合和古怪的并列,即便是他们令人恐惧,找到他们也会令人欣喜,因为他们提醒读者,不是所有的真理都在字面上。唐纳·希曼对这个诗集的看法更积极:“西米克有着纳博科夫式的尖锐魅力与情感智慧,在平凡中感受神秘,精准定位了使人类生活充满苦恼与幸福的无尽痛苦。”
如果读者意识到这算不上是真正的美国诗歌,这个诗集的魅力会进一步提升。诗集中的场景都充满了美国的传统主题。在《爆竹时分》中,说话者看到报纸上说“一个酷似耶稣的人/在德克萨斯赢了吃馅饼比赛”;其他诗歌则暗指了万圣节、纽约州罗切斯特市的一间产科病房、巡回演员与小贩、熟悉的纽约市街景、新英格兰小镇、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教堂,等等。然而,虽然这些场景都是美国名字,却回应和影射了其他文化与传统——这首诗混合的文化身份是西米克诗歌双重性的又一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