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夜》开头是叙述者在一张黑暗的床上裹头大睡。从梦的摇篮外不断传来的“乒乒乓乓声”将诗人唤醒,就像一条上了钩的鱼儿一样。当他醒来后,意识告诉他乒乒乓乓声肯定是来自一只浣熊,因为那很清楚是碗盘坛罐发出的碰撞、翻滚声,而他以前也曾经历过这个“仪式”。斯奈德曾经研究过人类学,这里把生活中一个平凡的场景看作是一个仪式,可能是出于习惯,但似乎也表明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叙述者踉跄着从床上起身,抓起一根棍子,跌跌撞撞前去会那个闯入者,却发现原来浣熊并不止一只。他从浣熊的视角将自己描绘为一个“咚咚行走的大恶魔”,追着浣熊们到了外面的角落里,听到它们爬上一棵树时爪子刮擦树皮的声音。
叙述者从树底下抬头看:两只小浣熊正盯着他看,紧紧抓住松树两侧伸出来的两根断枝。叙述者像教训坏孩子一样,对着两只浣熊“咆哮”,责备它们老是在夜里惊醒他还洗劫他的厨房。叙述者现在静静站在树下,冷风钻进他赤裸的皮肤。他突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察觉到自己是如何光脚站在沙砾上,棍子如何拿在手中。此刻意识没有再缥缈不定,时间似乎停止了。叙述者在这一瞬间仿佛成了“永恒”。在这个清醒的瞬间,叙述者将他观察到的一切都囊括进来了:流入乳白色薄光的长条云;满月下松枝的黑色轮廓;松树周围对着清风“低语”的山坡;藏在暗夜中的寒冷山凹中浅唱的蟋蟀。
转身离开那棵树,叙述者沿着原路缓缓走回家中,回到床上。一阵清风吹过他的头发,使他赤裸的身体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他开始留意风吹云开月明的视觉效果和松树沙沙作响的声音。他自己则像一朵蒲公英一样开放,准备借风撒籽,或者像一只海葵那样在“冰冷似珍珠般的水中”舞动,这样的意象充满他的脑海。诗人意识到自己尽管到了50岁知天命之年,人生却“仍然”消耗在“把螺帽扭进螺栓里”这类琐事上。本节最后三行可以有几个可能的解释。或许“仍然”一词是用来表达懊悔之情,因为他过往的岁月中一直在做着琐碎的工作。然而,他更有可能是在谈论他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艺术的”与日常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仍然”就暗示着他对自己职业和艺术始终如一的忠诚与坚守。
叙述者隐喻地将家人睡觉的地方称为“那片阴影”,回忆起他的孩子们和与他同床共枕多年的爱人。斯奈德没有在所爱之人睡觉的“那片阴影”与紧跟其后的短语“真正的夜”之间用上一个动词“是”,但他还是将两个短语在句法上连接了起来。他“真正的夜”是与家人所住的地方同在,而不是与他适才经历过的夜的原始力量同在,无论那种强烈的美有多么迷人。毕竟,本节最后两行告诉人们在听到召唤时就该回到“真正的夜”所在的地方,不能在自然的黑暗世界中“太长时间醒着”。
意识上发生了这一转变,诗人突然发现在第五节中描述的“松散飘扬的”头发现在已经“乱作一团”;就连他的双脚,此前站在沙砾上还显然是充满活力的,此刻却已“沾满泥土”。他回到睡觉的“被窝”里,由于被浣熊吵醒,他迫切需要睡眠,因为白昼很快就会来临。通过把“伴随着黎明到来”独立放在最后一节,叙述者强调了应付每日现实生活与天明起床工作的必要性。
作为一位终身佛教徒,斯奈德曾在日本生活多年,并跟随过多位日本禅宗大师研习。有些禅宗教派寻求通过“心印”、递归的逻辑难题、描绘开悟过程的画作等方式使其教徒达到“顿悟”。60年代,苏格兰民谣歌手多诺万就把这种禅宗思想编成歌词:“起先有山,然后无山。然后又有山。”这一系列基于意识变化状态的感知就是最好的例证:斯奈德诗中表达的正是这种思想。诗歌开头,叙述者在“裹头大睡”,在完全的无意识和“梦的摇篮”的幻觉之间摇摆。从梦的怀抱之外“传来了乒乒乓乓声”,这是来自于另一种精神状态:感知,亦即现实的日常生活。这种精神状态本身也是多层次的。首先,叙述者很生气浣熊又一次打扰了他,拿起棍子前去对付入侵者。虽然成功地把浣熊赶出了他的家,他仍在不断责骂他们侵入了他的空间——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在这一意识层面,叙述者认为自己与浣熊是独立且对立的。这种思想状态从利己主义的角度把世界分为“自我与他者”,从利他主义的角度则分为“我和你”。叙述者认为人的(自己的)关注与动物的(“他者”)关注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比后者更重要。
然而,第三节中叙述者又一次从自己的思维框架中出来。此刻他感觉到了夜风的寒冷与周围世界的样子,他的怒气平息了。在这个瞬间,他之前的意识状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的感觉。这种体验使他摆脱了利己主义的愤怒和自我为中心的现实,达到了一种“顿悟”。不过,此处的“顿悟”并非典型禅宗意义上“山”的完全消失,而是自然之美环绕着他,消失的是他与世界的孤立与隔离。获得了这种强烈的统一感,叙述者转身返回日常生活的双重性中。这个交流的瞬间已经使他面貌一新。他以一种全新的意识状态回到家中,回到实际生活对他的需要中。正如他对于禅悟的精妙感悟一样,这种意识的逗留并非只为了享受乐趣,而是有着更实际的目的。换句话说,在自我之山消失之后,经过改变的个体自我必须转身再次看到山,只是此山已非彼山,不再是叙述者第一次看到的那座山。在诗歌末尾,心灵达成和解的叙述者重新进入“被窝”,为明天需要履行的家庭义务做好准备。
1992年,《巴黎评论》对艾略特·温伯格的访谈中就引用了斯奈德的话,斯奈德说,小说家纯粹依靠想象来进行写作,而诗人则是“倾向于将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东西作为他/她真正的工作,而真正的工作实际上又成为了生活。生活归根到底都是日常生活。我们所学到的东西,甚至我们憧憬借此得到开悟的东西,就是在面对我们究竟是谁以及我们究竟应该做什么的问题时,在物质层面和心理层面都完全接受,毫不回避。这也是佛教中一个非常有力的观点。”当浣熊们入侵了厨房,入侵了他温暖舒适的家庭生活时,叙述者就必须保护他的家,必须“毫不回避”地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但当他站在树下,仰视两只浣熊时,他的思想突然就发生了转变。这一转变毫无预警地控制了叙述者,而浣熊们也完全从诗中消失,一去不返。静静站在夜色中,“赤裸”的他感到寒冷,方才“完全察觉到了夜”。注意到自己“光脚立在沙砾上/棍子在手中,永恒。”时间已经停止,意识现在已经完全融入客观世界。叙述者不再是与世界相分离的存在,他与周围的世界已经合二为一,达到了“无‘我’亦无‘你’”的禅境。
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写《真正的夜》的斯奈德已非写《龟岛》时的斯奈德。斯奈德不再是将拯救自然世界当作一切,而是一个肩负其他责任的诗人。《斧柄》发表后不久,斯奈德曾说:“如果说《龟岛》是关于北美的生活,《斧柄》则低调得多,呈现的是当你真正将一个地方当作你的家时,会有怎样的改变。”《真正的夜》结尾处是叙述者从“黑暗”中转身回归“被窝”,承认他需要睡眠,“因为苏醒会到来/每天//伴随着黎明到来。”随着黎明的到来,每天的责任和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要做的“真正的工作”也将随之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