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当代美国著名作家、诗人,环境保护主义者。斯奈德的诗歌涉及自然、历史、宗教、文化、美国社会以及社会批评。斯奈德是美国人文艺术院院士,1975年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1997年博林艮诗歌奖获得者,2008年获得美国诗歌界最高奖之一的露丝·丽莉诗歌奖(奖金10万美元),2012年获得美国诗歌界另一最高奖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奖(奖金10万美元)。
斯奈德的诗歌不太注重传统诗歌形式,他那看似简单的诗歌却表达了深刻的思想内涵。斯奈德喜欢使用自然意象,这些意象既感性又具有普遍性,把人看作自然的一部分,喜欢探讨生物、神秘主义、史前史与系统论之间的联系。他自己承认曾经受到传统民歌和民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布雷克、惠特曼、庞德、罗伯特·邓肯等人诗歌的影响,但他认为日本的俳句和中国诗歌对他的影响最深。斯奈德的作品把物质世界和对自然的细致观察与修炼禅宗所得到的内心领悟结合了起来。斯奈德很享受体力劳动与文化追求之间的乐趣,把东方哲学看作西方病态的解药。斯奈德强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维护自然生态,试图从东方思想和土著印第安人那里寻找养料来积极回应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他的诗歌影响了一代人。
加里·斯奈德1930年出生于加州旧金山,出生后不久就遭遇了美国经济大萧条。为了生计,这个赤贫的家庭在斯奈德两岁时迁居到了西雅图北部的一个农场。1942年,他们又搬到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斯奈德在那里读完了高中。从他来到美国西北部的第一天起,斯奈德就本能地被荒野的奇观吸引了。他后来讲到,他对于自然的所有了解都是直接来源于自然本身。1947年,斯奈德获得全额奖学金,进入位于波特兰的著名文理学院里德学院学习。1951年获得人类学与文学学士,其毕业论文是关于神话创造在美国西北部印第安土著部落海达族文化中的作用。然而,斯奈德对神话创造的兴趣并不止于学术。完成学位论文以后,他又开始创作有关神话的诗歌,并于1960年出版了他的诗集《神话与文本》。在印第安纳大学读了一个学期的研究生之后,斯奈德决定回到旧金山学习东亚语言文学。期间,他做了多种不同的工作:伐木、挖登山道、做森林防火员。1953年,斯奈德入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著名学者陈世骧的指导下学习唐诗。在旧金山,他结识了从美国东海岸来的艾伦·金斯堡和杰克·凯鲁亚克,这两位作家后来成为50年代“垮掉的一代”的领袖。
斯奈德并不认为自己是“垮掉派”诗人,因为他一直将垮掉派视为美国东部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的运动。但从他50年代早期与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相交开始,就与这二人的联系不可分割了。实际上,凯鲁亚克在其1958年的小说《达摩流浪者》中将斯奈德美化为“加菲·莱德”。1955年金斯堡第一次公开朗读他的代表作《嚎叫》时,斯奈德也参与了该读诗会。另外,斯奈德作为个人主义者,曾为了追寻自己的道路而去日本研习了十多年的禅宗。然而,1967年他与金斯堡一起,在旧金山进行了老一代垮掉派对年轻一辈个人解放之路的引导。
从大学时代起,斯奈德就公开宣称自己是佛教徒,下决心潜心研究禅宗,并于1956年东渡日本京都。他在亚洲生活了十几年,研习禅宗与日语,还去过印度和印尼,1968年才回到美国。在亚洲生活的岁月里,斯奈德不断地写诗,著作颇丰,于1959年出版了诗集《砌石》。回到美国之后,斯奈德偶尔还会去东亚,但他明白自己的事业在美国。他致力于解决青年时期就已经认识到的美国问题——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做一个陌生人的问题;欧洲对美国和美国人民进行掠夺的历史遗留问题。他后来成为了环保主义者,在1970年第一个地球日发表了自己的宣言。1968年的诗集《穷乡僻壤》、1970年的诗集《观浪》和1969年的散文集《大地家族:对即将到来的佛教革命的叩问与记录》共同奠定了他艺术生涯的核心。
1971年,斯奈德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于内华达州西拉山区建造了他的居所科特科特迪斯(Kitkitdizze,当地部落对一种高山植物的称呼)。1974年,他出版了诗集《龟岛》,这部关于末世大灾变的诗集发出了一声激进的呐喊:拯救我们这个濒于灭亡的星球吧!这部作品获得了1975年的普利策诗歌奖。1983年,他的下一部诗集《斧柄》问世。1985年,斯奈德终于获得了学术界对他的认可,成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正教授。然而,他作为一名诗人和社会活动家的工作并未终止。此后他出版了三部诗集:《留在雨中:1947—1986年的新诗》(1986)、《没有自然:新诗选》(1992)以及他尚未完成的代表作《山水无终》(1996)。斯奈德还发表了一些散文集,讨论他对一个真正的、可持续的未来的看法,这些散文集包括《真正的工作:1964年至1979年间的访谈》(1980)和《荒野的活动》(1990)。1999年,凝聚了斯奈德毕生作品——包括诗歌和散文——的精选集问世,书名为《加里·斯奈德读本:散文、诗歌与翻译,1952—1998》。
加里·斯奈德的诗《真正的夜》第一次发表在1983年的诗集《斧柄》中。《真正的夜》是一首具有意象主义风格的诗,向读者呈现了诗人意识中的一系列意象。诗人在睡梦中被厨房中的一阵响声惊醒,有两只浣熊来偷东西。因为清梦被扰,浣熊闯入家中再次偷窃,诗人气恼不已,他挥舞着一根棍子对着节节败退的浣熊咆哮,追着浣熊进入外面寒冷的夜。凛冽的空气、微薄的月光、自然的各种景象让诗人惊醒,他的情绪平静下来,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他在意识中将自己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然后他想到了正在家中睡觉的妻儿,“真正的夜”呼唤他回到他作为丈夫与父亲的生活中去,回到床上去睡觉,因为一到天明他就要工作,就要履行每日的职责。
大多数评论家认为,斯奈德在诗集《斧柄》中情感最强烈的一首诗就是《真正的夜》。这首诗通过诗人的感知带领读者体验意识的即时性。然而,这首诗也表达了精神追求者在生活中应该将什么摆在优先的位置。精神生活并不是持续不断的享受,不是一系列的“高潮迭起”与真知灼见。真正的精神生活就在天明之后等待人们的日常生活与艺术的平衡中。中国与日本古典诗歌以客观世界中的意象来表达内心最深处的思想与感情,斯奈德受此影响,从早期狂热的自然主义者转向以自然意象来写诗。斯奈德的诗歌特点一直是这种客观主义、意象主义的风格,他对世界生态的关注也在不断提升。
获1975年普利策诗歌奖的诗集《龟岛》(1974)对于斯奈德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巩固了斯奈德作为重要美国诗人与环保主义作家的声誉,去掉了人们此前加在他身上的“垮掉派”诗人和“西海岸”作家的标签。在《龟岛》中,斯奈德以一种完全彻底的生态危机为特征的末世图景,挑战了读者的想象,呼吁人们回归到与自然节奏相一致的生活。九年后斯奈德的下一部诗集《斧柄》则是他诗歌生涯的又一大转折。虽然他仍然探索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他对世界生态的关注并未减弱,但斯奈德已更多转向内在心理的描写,探索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物质的、文化的、家庭的。其中《真正的夜》就是斯奈德这一转变的典范之作。《斧柄》反思了生活在瞬间的精神状态,意识到改变的周期要很久才会到来,改变的文化要在几代人之间斡旋才能实现。《斧柄》在美国销量极佳,在第一次出版后的半年内就销售了三万多册,证明了斯奈德不仅是学术精英,也是大众诗人。
罗伯特·舒尔茨和大卫·怀亚特在1986年的《弗吉尼亚季刊评论》中《加里·斯奈德与回归的曲线》一文中说,《真正的夜》这首诗恰当地表现了“外出离去的冲动与安定下来的需要之间的张力”。斯奈德是一个终身的远足与登山爱好者,也曾出家为僧三年,但这首诗和整部诗集表明,人到中年、拥有家庭使得这位诗人很想安定下来。实际上,帕特里克·墨菲在其专著《理解加里·斯奈德》中,就认为《真正的夜》这首诗的本质写的是对家庭、对社区、对未来的忠诚。墨菲写道:“要长时间待在黑暗中,永远沉浸在荒野和他自己的思想中,就意味着要背叛他对生活和诗歌所做出的各种承诺。”对于诗人而言,选择回到家中而不是陶醉在自然中,实际上就是对一切时代一切有感知的存在所做出的承诺。
真正的夜
在黑暗的床上裹头大睡:
从梦的摇篮之外
传来了乒乒乓乓声
传来了乒乒乓乓声
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
就像鱼儿上了钩
一只浣熊在厨房里!
金属碗滚落,
坛子罐子碰撞,
盘子像发生了雪崩
我猛然想到那个仪式
踉跄着起身,找到我的鞋,
抓起棍子,冲进黑暗——
我是一个咚咚行走的大恶魔
对着浣熊们吼叫——
他们在角落里转身,
一阵刮擦声告诉我
他们爬上了一棵树。
我站在树下
两只小浣熊栖在
两根枯死的残枝上而且
从树干的两边向下凝视:
咆哮,咆哮,我咆哮
你们两只讨厌的浣熊,你们吵醒我
老是在夜里,你们洗劫
我们的厨房
我静静站在那里
凛冽的空气透过我的赤裸
开始入侵皮肤
我完全察觉到了夜。
光脚立在沙砾上
棍子在手中,永恒
长条的云让路
给乳白色的薄光
黑色松枝的背后,
月亮还是满的,
松树周围的山坡
都在低语;蟋蟀还在浅唱
黑暗中寒冷的山凹中
我转身缓缓往回走
沿着那条路回到床上
浑身鸡皮疙瘩和松散飘扬的头发
在奶白月色、稀薄云光
和黑色松树沙沙作响的夜里
我感觉自己是蒲公英花序
花谢结籽
即将被风吹散
或者是一只海葵张开身体舞动在
冰冷似珍珠般的水中。
知天命之年。
我仍然花时间
把螺帽扭进螺栓里。
在那片阴影中,
孩子们正睡着,
还有我与之共同生活多年的爱人
真正的夜
人们不能太长时间醒着
在这片黑暗里
双脚沾满尘土,头发乱作一团
我俯身溜回
被窝里,因为我仍需要睡眠,
因为苏醒会到来
每天。
伴随着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