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恩的一些诗歌颂了诗人人生中的几个过往篇章,或许没有哪一首像《红煤》那样突出。斯特恩在1962年的诗集《危险的风景》里的同名诗中,回忆了他与诗人杰克·吉尔伯特的友谊,尤其是他们1950年待在巴黎的日子。吉尔伯特在其一首名为《不同寻常并非勇气》的最后几行中,可能也是在想着一位像斯特恩这样的诗人,因为他谈到“美/在很多日子里。坚定而清晰”。他说,勇气“是长期的成就,造就的正常的优秀”。诗歌回忆了1950年的春天,当时斯特恩“和杰克·吉尔伯特一同漫步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想着哈特·克莱恩和阿波利奈尔”。这首诗告诉我们,斯特恩保存了一张“我们二人”在“燃烧的煤进入我的人生之前”拍的照片并“把它放在庞德或威廉姆斯旁边”,因为他“想看看煤也对他们的生活干了什么”。现在,显然,“煤已经接管”而“我们任其摆布”。斯特恩和他的朋友吉尔伯特需要的是知识,“而现在”,“我们拥有了那种知识。我们拥有了那种知识”。然而,知识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眼泪,而眼泪是“我们带回到/黑暗中的东西……/红色的煤,自始至终,为我们/准备的东西”。
像斯特恩的大部分诗歌一样,《红煤》这首诗也涉及了连续性,因为斯特恩将他自己与吉尔伯特和一连串的现代诗人——阿波利奈尔、哈特·克莱恩、庞德、威廉姆斯——放在一起,这些人的生活背景丰富了这首诗。阿波利奈尔和克莱恩都是英年早逝,一个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个死于自杀。或许没有任何两个人在塑造有关此刻的文学敏感性方面,能及得上庞德和威廉姆斯所做出的贡献。斯特恩想象他们是两个日益变老的人在“观察太阳,/四万条皱纹在他们之间,/痛苦最终接管了他们的人生”。虽然斯特恩认识到眼泪“是我们带回到/黑暗中的东西”,但他还是认为人生是幸运的。他评论了他和吉尔伯特能在纽约生活是多么幸运,他觉得“我们随身携带着未来”。
连续性主题对斯特恩来说具有中心意义,他的诗常常隐含着过去在何种程度上仍然活在当下。如果“红”象征着燃烧,那种燃烧就是来源于有意义的生活,燃烧会给未来留下痕迹。斯特恩的诗集《幸运人生》以《某种新东西》作为最后一首诗,暗示了这部诗集的终点其实也是一种开始;同样,诗集《红煤》的结尾诗《我在这儿走着》也强调了生活还在继续。这首诗是《红煤》中有关回忆、储存的其中一首。“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即便相比于五年前”《幸运人生》问世时。他继续写道,“我有第二个过去可以重提……另外还有两千英里的海岸/可以讲述”。在这首诗的结尾,亦即这部诗集的结尾,斯特恩预言他还会在他25年前所在的地方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在盐里呼吸”和“生活在梦里,/寻找一种方式来改变,或改善,我笨拙的人生”。这种思想可能并不新鲜,但很少有诗人能如此熟悉、迅速地把它表达出来,并且表达得如此动人。生活会改变,但不是从失败到成功;相反,随着环境的变化,生活的基本要素会重现,要求人们去改善笨拙的生活,使他们的生活更加甜美。
《红煤》开篇第一首诗《我所爱的脸庞》与最后一首诗《我在这儿走着》共同总结了这部诗集的基本意义。乍一看,《我所爱的脸庞》似乎是一首有关于顺从和结束的诗,因为它的开头写道“我将像个死人一样永远躺在这里”,但是第三节的第一行中,诗歌的意义转向明朗:“最后我的静止会救我。”静止貌似收获很小(“我将有我自己的椅子”),但他们却使诗人能够自我审视并且“惊讶地回顾我所做的/大声再哭两年,再哭四年”。静止使诗人记起那些脸庞,想起那些名字,“把他们一起放回去——/我无法忘却的名字,我所爱的脸庞”。《我所爱的脸庞》展示了斯特恩在一首短诗中融合与归纳当代生活质感的能力,同时无损其诗歌的力度。他说,当他像个死人一样躺下,他会让他者“从我脸上走过”,让法西斯分子“从我血管中爬过”,让克利须那神“用他们可怕的藏红花毒死我”。这首诗将抽象的思想与可感知的具体事物联系起来,使抽象的东西显得生气勃勃,当斯特恩说他会让“耻辱像蒸汽一样从我身上升起”,就是如此。在梦魇中间,斯特恩写道,豹子“将在厌烦中从我身边走开/跟着活物小跑”。豹子的厌烦与小跑使他不再是一个象征性符号,而变得无比真实。其他一些平常的意象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最后,诗人不是得到抽象的救赎,而是将拥有自己的椅子。他将“拆掉窗帘”,看他“泡状玻璃中/的鼻子和嘴巴”。诗人将物质与精神并置在一起,使读者大为吃惊;这样,当诗人谈到把“我无法忘却的名字,我所爱的脸庞”一起放回去这个任务时,读者就有了心理准备。
斯特恩能够精准地写出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诗歌,因为他认识到自己与普遍之间的差别。人们不会觉得斯特恩是被迫在讲述自己的秘密,或者试图通过文学技巧掩饰自己。相反,人们会觉得他的想象在将共同经验加以戏剧化和具体化的过程中,表达了最初的诗歌冲动。敏捷的思想转折、惊人意象的闯入,并不会使人注意到他们自身;相反,他们使人愉悦,并且在此过程中,使人达到对情景或思想框架更充分的理解。即便人们很快就对这些诗进行总结,也不会造成任何失误,因为这些诗歌的意义很清晰,甚至显而易见。有些诗(如《堕落天使》和《衬衫诗》)开篇就一鸣惊人。在“天使”的前面用上“堕落”这样一个形容词,乍一看似乎很不对劲,但是读完这首诗,就会发现这个形容词用得多么完美,因为斯特恩再次将精神领域与物质世界拼贴在一起,表达了他的愿望:“与生活尽可能长久地(联系)在一起……慢慢地消失,/像听起来那么可怕。”诗歌第一行把读者推入斯特恩独特的真实/不真实的世界:“我的朋友,还是这个世界的,跟着我去到河底/绊倒在树根上,在干草上砍自己。”朋友们喝啤酒、哭喊;他们“有些厌倦”,因为斯特恩死了,“并且对苍蝇和悲伤的仪式也有些厌倦”。《堕落天使》中想要慢慢消散的愿望就是给人们时间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这些人包括:“想要在我自己的光中看我的人/并获知我是如何取得自我联系的人。”这首诗结尾是那些朋友们可能看到的神奇经历,以一个非常真实有形的“天使”喘气并将他的头浸在水中“躲避在距离他的纽约和他的巴尔的摩和他的波士顿/一百万英里的肮脏阳光中跟在他后面的/成群的蚊虫”。
《衬衫诗》的开头也是同样超现实:衬衫们“在衣架上尖叫,吵着要血要钱”。之后,“衬衫们在嚎叫,声色俱厉”。十年未见的衬衫们因为失去了“手足之梦”和“思想家们和工人们在租来的会所中/充满温情的聚会”而悲痛不已。这首诗是献给逝去的理想主义者的一曲挽歌,不是在平静中而是在内疚中回忆,因为斯特恩现在所过的“富裕生活”,因为这个国家在“巨额的预算和官僚政治和/永久的军队”中聚积的罪恶。斯特恩以异想天开而野蛮的方式,将衬衫们从黑暗的衣柜中释放出来,让他们站在那里作证,他要求把他的诗送给“用三种语言演唱抵制死亡歌曲”的拉比库克,送给“相信完美世界并在其中生活……总是看到心/和心想要的东西,美丽的狭小的心”的西格斯蒙德·马拉特斯塔。《衬衫诗》和诗集《红煤》使斯特恩在同时代的美国诗人中独树一帜,对于那些美国诗人们来说,精心写就的诗歌本身已经成为了目的。斯特恩不满足于“做诗”,他以激情书写最重要的东西。在《从此刻算起一百年》中,他想象自己在努力解释“我们的平淡无奇或热爱/丑陋和自杀式冲动/背后的”美国精神。他肯定“永恒也在这里,/只是通往它的路很无情”。《你的肉身》这首卓越的诗歌中,斯特恩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结束:“——正是我的诗反对着挨饿的心。/我战胜了卑鄙。”《这些鸟儿》一诗中,除了两行诗外,其他所有的诗行都用了“仿佛”,邀请读者去思考完整的人生和大多数人的人生之间存在的差别,却从没有离开过“这些鸟儿”这个主题。
从技巧上来说,斯特恩在《红煤》和《幸运人生》中都是一样无可挑剔,但是岁月的积淀与信心的增长使得他敢于在《红煤》中更加大胆,给读者一系列充满感情又有克制的诗歌。《红煤》中最好的诗可以跟罗伯特·潘·沃伦的作品并驾齐驱,沃伦老练的诗歌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很多个时代。单单《反犹太的战争》这一首诗,就足以让斯特恩成为一位令人敬畏的诗人,因为这首诗同时展示了他的主观参与和客观公正。斯特恩在这首诗中带着痛苦却没有怨恨,通过观察木头人“走向他们的死亡”,援引(没有说出名字)了纳粹战争机器。这些玩具人在一个“铁钟”下面移动,既是玩偶世界的一部分,又暗示着时间将带来无情的结局。一个木头人,“在他仍然记得他母亲花园的时候被雕刻了”,唤起了人们对疲惫的德国青年的同情,同时也没有否认他们的使命给士兵们带来的非人影响。个人经历与神话色彩融合在一起,将种族屠杀的恐惧纳入20世纪最鲜活的经历。诗人“要拿出任何东西”以闯入他所描述的场景中,大喊一声:“停!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斯特恩要呼吁受害者和迫害者:“回到你们的犹太教堂去。回到你们母亲的花园去。噢木头人,回去,回去。”但没有任何一个回去。这些诗确定,过去的还会向未来延续,而有了这种智慧,诗歌也提供了可以继续在某个地方生长的充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