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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晚餐席上的苦口

黄昏报告它就职的消息,夜色又来施行它的职务。

蠫这时倒有些咳嗽,母亲着急的问他,他自己说,这或者是一个小小的“着凉。”病症呢,他到现在还是瞒着,而且决计永远不告诉他的母亲。

于是他的母亲又只得预备吃饭。在这张旧方桌的上面,放着几样菜,豆腐,蛋与腌肉等。他们坐在一桌上。这时清进门来,他们又让坐。清又用“吃过了”三字回答他们的要他吃饭。清坐下壁边的椅上,于是他们就动起筷来,静静的。

桌上放着一盏火油灯,灯光幽闪的照着各人的脸,显出各人不同的脸色。

清呆呆的坐着没有说话,他好似要看这一幕的戏剧要怎样演法似的。桌上的四人,和伯是照常的样子,认真吃饭,王舜好像快活一些,举动比往常快。在蠫的脸上,显然可以知道,一种新的刺激,又在击着他的心头。虽则他这时没有什么恶的系念,可是他的对于母性的爱的积量,和陷在物质的困苦中的弟弟,他是十二分的激荡着一种同情,——不,与其说是同情,还是说是反感切贴些。他是低着头看他自己的饭碗。他们的母亲是显然吃不下饭,不过还是硬嚼着,好似敷衍她儿子的面子。当然,她的吃不下饭,不是因她的面前只有一碗菜根。她所想的,却正是她的自身,她的自身的历史的苦痛!

她想她当年出阁时的情形。这自然是一回光荣的事,最少,那时的家庭的热闹,以及用人与田产,在这村内要算中等人家的形势。但自从蠫的父亲,名场失利以后,于是家势就衰落了。当然,蠫的父亲是一个不解谋生的儒生,他以做诗与喝酒为人生无上的事业。更在戊戌政变以后,存心排满,在外和革命党人结连一契,到处鼓吹与宣传革命的行动。在这上面,他更亏空了不少的债。不幸,在革命成功后一年,他也随着满清政府到了缥缈之乡去了!蠫的父亲死了以后,在家庭只留着两个儿子与一笔债务。她是太平世界里生长的,从不惯受这样的苦痛,她也不惯经理家务。她开始真不知道怎样度日,天天牵着蠫,抱着王舜,流泪的过活。到现在,总算,——她想到这里,插进一句“祖宗保佑。”——两个儿子都给她养大了,债务呢,也还去了不少。虽则,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在惊慌与忧虑之中,流过了多少眼泪,继续着十数年。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的又流出泪。口里嚼着淡饭,而肚里已装满了各种浓味似的。

这时,王舜将吃好了饭,他不住的对他母亲看,他看他母亲的脸上,别具着一种深邃的悲伤,他奇怪了,忍止不住的向他母亲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蠫也抬头瞧一瞧她,但仍垂下头去。一边听他的母亲说,“我想到你们的爸爸了!”

王舜也就没有再说,息下饭碗,好像也悠悠地深思起来。这时这小孩子的脸上,不是活泼,倒变了庄重。蠫早就不想吃,这时也算完了,和伯也吃好。他们都是无声的秘密似的息下来,于是这位母亲说,“收了罢,我也吃不下了。”一边将未吃完的饭碗放下。

王舜又说,“妈妈,你只吃半碗呢!”

“吃不下了,一想到你们的爸爸,就吃不下了。”

清坐着,清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眼看看母子们脸上这种表情,现在又听说这种话,他很有些吃惊。他一边想,“怎么有这样一个神经质的母亲呢?”

一边就轻轻的说,“不必想到过去了。”

在清以为儿子初到家的时候,应该有一种愉快的表情。为什么竟提起过去的悲哀的感觉,来刺激她儿子已受伤的心呢?可是这位神经质的老妇人,也止不住她悲哀的泪流,她竟不顾到什么的说,“我总要想。唉,怎的能使我不想呢?”

又停了一息。王舜,清,和伯,他们的眼睛都瞧着她的脸上,——只有蠫是低头的。听着这位母亲说,“他们的爸爸死了足足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中,我养他两个,真不知受了多少的苦。眼前呢,我以为这两只野兽总可以算是度过关口,不要我再记念了。谁知不然,我还不能放心。你看他在外边跑了三年,今天回来,竟样样变样了,脸孔瘦的变样了,说话也讲的变样了。以前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竟完全两样!唉,这才叫我怎样放心呢,因此,我想起他们的爸爸有福。”

清觉得不能不插一句嘴,他说,“何必想,事情统过去了。”

老母亲竟没有听进,接着道,“蠫从小就多病,而且都是厉害的病,生起来总是几月。有一回,夏天,他们的爸爸死了不久。蠫那时还和王舜现在一般大,却突然犯了急症,死了!我那时简直不知怎样,唉,我自己也昏去!一面,我叫遍了医生,医生个个说,无法可救了,死了,抛了算了。但我哪里忍的就葬呢?我哭,我抱着他的尸哭。心想,他们的爸爸已经死了,假如这样大的儿子又死去,那我还做什么人?抱在手里的小东西,就算得是人么?而且债务又纷积,债主每天总有一两个踏进门来。因此,我想假如蠫真的要葬了,那我也同他一块地方葬罢!一边呢,我用手拍着他的心头,在喉边咬着他的气管。实在他全身冷了,甚至手臂和脸也青了,看样子,实在可以葬了。我呆,我还是不肯就葬,除非我同他一块地方葬去。这样,忽然他会动了一动,喉咙也格的响了一响,我立刻摸他的心头,心头也极微的跳起来。我立刻叫人去请医生来,医生说,不妨,可以救了。但当他死去的时候,清呀,我真不知怎样,好像天已压到头顶。我简直昏了!这小东西,我任着他哭,将他抛在床上,也不给他奶吃,任着他哭。难为他,他倒哭了一天。以后,蠫的病渐渐好起,在床上睡了两个月,仍旧会到学校里去读书。这一次,我的心也吓坏了,钱竟不知用掉多少。”

她一边说,有时提起衣襟来揩她的眼泪,过去的悲剧完全复现了。而和伯更推波助澜的接着说,“是呀,做母亲的人真太辛苦!那时我是亲眼看见的,蠫健了以后,蠫的母亲竟瘦了。”

王舜也听的呆了,蠫反微微的笑。这位母亲又说,“这次以后,幸得都是好的时候多。五六年前的冬天,虽患过一次腹痛,但也只病了半月就好了。一直到现在,我以为蠫总可以抛掉一片心,在外边三年,我也任他怎样。谁知他竟将身子弄到这样。不是王舜写一封信,他还是不回家。还是没有主意,还是和小孩时一样。唉,叫我怎样放心呢!”

她悲凉的息了一息,蠫苦笑的开口说,“我若十年前的夏天,真的就死去了,断不至今天还为我担心,还为我忧念。我想那时真的还是不活转来的好。何况我自己一生的烦恼,从那时起也就一笔勾消。”

“你说什么话?”他母亲急的没等他说完就说了,“你还没有听到么?那时你若真死了,我恐怕也活不成!”

“就是母亲那时与我一同死了,葬了,我想还是好的。至少,母亲的什么担心,什么劳苦,也早就没有了,也早就消灭了。”

蠫慢慢的苦楚的说。母亲大叫,“儿呀,你真变的两样了,你为什么竟这样疯呢?”

“妈妈,我不疯,我还是聪明的。我总想,像我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就是像妈妈这样的活着,亦有什么意思?妈妈那时的未死,就是妈妈的劳苦,担心,那时还没有完结;我那时没有死,就是我的孽障,苦闷烦恼罪恶等,那时还没有开始。妈妈,此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蠫苦笑的说完。他母亲又揩泪的说,“儿呀,你错了!那时假如真的你也死了,我也死了,那你的弟弟呢?王舜恐怕也活不成了!王舜,你一定也活不成了!”一边向王舜,又回转头,“岂不是我们一家都灭绝了?蠫呀,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有些疯了!”

清实在听的忍耐不住,他急的气也喘不出来,这时他着重地说,“不必说了,说这些话做什么呢?”

蠫立刻向他警告地说,“你听,这是我们一家的谈话,让我们说罢。”

很快的停一忽,又说,“妈妈以为那时我和妈妈统死了,弟弟就不能活,那倒未必。弟弟的能活与不能活,还在弟弟的自身,未见得就没有人会收去养弟弟。何况我在什么时候死,我自己还是不晓得的。明天,后天,妈妈又哪里知道呢?死神是时时刻刻都站在身边的,只要它一伸出手来,我们就会被它拉去。妈妈会知道十年以前未死,十年以后就一定不死了?再说一句,我那时真的死了,妈妈也未见得一定死。妈妈对于我和王舜是一样的,妈妈爱我,要同我一块死;那妈妈也爱弟弟,又要同弟弟一块活的。妈妈同我死去是没有理由,妈妈同弟弟活下,实在是有意义的。妈妈会抛掉有意义的事,做没有理由的事么?我想妈妈还是活的。”

他一边口里这么说,一边心里另外这样想:“我现在死了,一切当与我没有关系。我是有了死的方法,只等待死的时候!”

他的母亲又说,“活呢,我总是活的,现在也还是活着。否则,你们的爸爸死的时候,我也就死了。你们的爸爸死了的时候,我真是怎样的过日呵?实在,我舍不得你们两个,我还是吞声忍气的活着。”

于是蠫想,“是呀。”一面又说,“妈妈是不该死的,我希望妈妈活一百岁。我自己呢,我真觉得倒是死了,可以还了一笔债似的。所以我劝妈妈,假如我万一死了,妈妈不要为我悲伤。”

“儿呀,你真有些疯了!”母亲又流泪的说道,“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呢?你今天是初到家,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呢?”

泣了一息,继续说,“我今年是六十岁了!我只有你们两个。王舜还少,王舜还一步不能离开我,也没有定婚。我想这次叫你回来,先将你的身体养好,再将你的婚事办成,我是可以抛掉对付你的一片心!谁知你样样和以前不同了!在外边究竟有谁欺侮你?你究竟病到怎样?蠫呀,你为什么竟变做这样了呢?”

“妈妈,我没有什么;一点也没有什么。”

“那末你为什么惯讲这些话呢?”

“我想讲就讲了。”

“你为什么想讲呢?”

“我以为自己的病,恐怕要负妈妈的恩爱!”

“儿呀,你究竟什么病?我倒忘了问你,我见你一到,也自己失了主意了!我倒忘了问你,你究竟什么病呢?王家叔说你心不舒服,你心又为什么这样不舒服呢?你总还有别的病的,你告诉我!”

“没有病,妈妈,实在没有病。”

“唉,对你的妈妈又为什么不肯说呢?”

一边转过头向清,“清,好孩子,你告诉我罢!你一定知道他的,他患什么病?”

清也呆了,一时也答不出话来。她又说,“好孩子,你也为我们弄昏了!你告诉我,蠫究竟是什么病?”

“他……”

清一时还答不出来,而蠫立刻向他使一眼色说,“什么病?一些没有什么!”

一边又转脸笑起来,说,“就是心不舒服,现在心也舒服了;见着妈妈,心还会不舒服么?”

“你真没有别的病么?你的心真也舒服了么!”

“我好了,什么也舒服了!”

“是呀,我希望你不要乱想,你要体帖我的意思。你在家好好的吃几帖药,修养几月的身体。身体健了,再预备婚姻的事,因为谢家是时常来催促的。那边的姑娘,也说忧郁的很,不知什么缘故。你们倒真成了一对!”

问题好似要转换了,也好似告了一个段落。清是呆呆的坐着,梦一般,说不出一句话。不过有时仿佛重复的想,“怎么有这样一对神经质的母子?”但话是一句也没有说。灯光是暗淡的,弟弟的眼睛,却一回红,一回白,一回看看他的哥哥,一回又看看他的母亲。老长工,他口里有时呢呢晤晤的,但也没有说成功一句好话。悲哀凝结着,夜意也浓聚的不能宣泄一般。

这时,却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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