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叔!”
王舜一见那人进门就叫。这人就是沪上到过蠫的寓里访谒的那人。那人一跳进门,也就开始说,“蠫来了?好……”
一边将灯挂在壁上。又说,“还在吃夜饭?我是早已吃了。”
他们的母亲说,“夜饭早已吃,天还亮就吃起。我们是一面吃,一面说话,所以一直到此刻。大家也吃好了。”
又命令王舜说,“王舜呀,你和和伯将饭碗统收去。”
王舜立起说,“妈妈,你只吃半碗呢!”
“不吃了,饭也冷了,你收了罢。”
于是王舜和和伯就动手收拾饭碗。来客坐下,和清对面,说道,“你们母子的话,当然是说不完;何况还两三年没有见面了!不过那也慢慢好说的,何必趁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呢?”
蠫却余恨未完的说,“我是没有说什么话。”
“哪里会没有什么话?你这两三年在外边,吃了许多的辛苦,连身子都这样瘦,你当然有一番苦况可述。你的妈妈在家里,也时刻记念你。她连烧饭缝针的时候,都见你的影子在身边。母亲的爱,真是和路一般长。哪里会没有话说?”
蠫没有答。他的母亲说,“我们倒是不说好,一说,就说到悲伤的话上来。他的性格,和三年前变的两样了!”
这时和伯将桌上收拾好,她又吩咐和伯去烧茶,说,“清也还没有喝过茶,我们全为这些话弄的昏了!”
来客说,“怎样会这样呢?今夜你们的谈话,当然是带着笑声喊出来的。蠫的脸色也比我在上海见的时候好,现在是有些红色,滋润。”
对面的清辩护地说,“此刻是灯光之下的看法呢!蠫哥现在似乎涨上了一点虚火。”
来客突然跳起似的,转了方向说,“李子清先生,你也回家了么?”
“是,我是送蠫哥来的。”
“也是今天到的?”
“是。”
“你俩人真好,”来客又慨叹的,“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了!像你们两人这样要好,真是难得。我每回见到蠫,一边总也见到你。你们可算管仲与鲍叔。”
清似乎不要听,来客又问,“你的令尊等都好?”
“托福。”
清自己觉得这是勉强说的。来客又说,“我长久没有见到令尊和令兄了,我也长久没有踏到贵府的门口过。不是因府上的狗凶,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事竟很忙。请你回去的时候,代为我叱名问安。”
清还没有说出“好的”。蠫的母亲插进了一句,“生意人总是忙的。”
于是来客又喜形于色的说,“生意倒也不忙。因我喜欢做媒,所以忙。今天我又做成功了一场好事,——就是前村杨家的那位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已经说好嫁给她的邻舍方秀才做二房太太。方秀才今年五十五岁了,还没有儿子。这件喜事一成,保管各方美满。而且他们两人,实在也早已觊觎。”
这时清嘲笑似的接着问,“你看婚姻,和买卖差不多么?”
这位媒人答,“差不多呀!不过贩卖货物是为金钱,做媒却为功德。”
“功德?是呀,”清奇怪地叫了,“没有媒人,我们青年和一班小姐姑娘们,岂不是都要孤独到老么?这很危险,谢谢媒人!”
清似要笑出来。来客又自得地说,“对咯!李子清先生,你真是一位聪明人。”
停一忽,又说,“不过媒是不会没有人做的,也因做媒有趣。你看,譬如那位姑娘给那位青年可配,相貌都还好,门户又相当,于是跑去说合。到男的那面说,又到女的那面说。假如两边的父母都允许了,那件婚事就算成就。于是他们就择日,送礼,结婚。青年与姑娘,多半平素都不曾见过面,但一到结婚以后,都能生出子女来,竟非常的要好,虽结成一世的怨家也有,那很少的,也是前世注定。”
清不觉又议论道,“你们做媒的买卖真便宜!做好的,却自己居功;做坏的,又推到前世注定;而自己也还似一样的有做坏的功。做媒的买卖真便宜呢!”
停一息。又说,“总之,你们媒人的心里我是知道的,你们要看看青年男女的结合,要看看青年男女的欢爱,你们是首当其冲了。恐怕你们还想,假使没有媒人,或者媒人罢起工来,岂不是青年男女,无论爱与仇敌,都不成功了么?人种也就有灭绝的祸!”
来客动着唇很想说,这时和伯从里边捧出茶来。于是他们一时又为喝茶的事所占据。
蠫的母亲竟靠着头默默不说,好像饭前一番的悲感所绕的疲倦了。王舜听的不十分懂,不过还是坐着,看看他们。蠫却对这位来客阵阵地起了恶感,现在似到了不能容受的蓄积。清的嘲笑,永远不能使这位来客明了。清的话要算尖酸了,刻毒了,来客稍稍智机一点,他可不将蠫的婚事,在这晚餐席后,各人的沉痛还郁结着的时候提出来。可是这位笨驴一般的来客,竟一些不知道讥讽,只要成就他媒人的冤缘的职务似的,当他一边捧起茶来喝了一碗以后,一边就向蠫的母亲宣布了:“蠫的婚事,我今天又到谢家去过一趟。恰好又碰着姑娘,不久就要变做你的贤慧的媳妇的人。她坐在窗前,她真是美丽,她一见我就溜进去了。我就向她的父母谈起,我不知道蠫今天就回家,我还是向他们说,我到上海,去看过朱先生,朱先生形容很憔悴,说是心不舒服。现在王舜已信去,不久就能回家。蠫的岳父母都很担忧,又再三问我是什么病,他们也说别人告诉他们,蠫是瘦的异样。我又哪里说的出病来?我说,读书过分,身体单弱,病的不过是伤风咳嗽。——伤风咳嗽是实在的,蠫岂不是此刻还要咳嗽么?不是我撒谎。不过蠫的岳父母,总代蠫很担忧。他们说,正是青年,身体就这样坏,以后怎么好呢?我说,未结婚以前身体坏,结了婚以后,身体会好起来的。因为你家的姑娘,可以劝他不要操心,读书不要过度。这样我们就商量结婚的时期。谢家是说愈早愈好,今年冬季都可以。他们是什么都预备好了,衣服,妆奁。只要你们送去聘礼,就可将姑娘迎过来。他们也说,女儿近来有些忧愁,常是饭不吃,天气冷,衣服也不穿,呆头呆脑的坐在房内。为什么呢?这都是年龄大了,还没有结婚的缘故。总之,那边是再三嘱咐,请你们早些拣日子。现在蠫是回来了,你们母子可以商量,你们打算怎样办呢?这是一件要紧的好事,我想蠫的妈也要打个主意。”
他滔滔的讲下来,屋内的声音,完全被他一个人占领去。他说完了又提起别人的茶杯来喝茶。
蠫的母亲,一时很悲感的说不出话。而来客竟点火似的说,“姑娘实在难得,和蠫真正相配。”
于是蠫叫起来,“不配!请你不必再说!”
来客突然呆着,一时不知所措。其余的人也谁都惊愕一下。以后来客慢慢的问,“不配?”
“自然!”
“怎么不配呢?”
“是我和她不配,不是她和我不配。”
“怎么说法?嫌她没有到外边读过书么?”
“你的姑娘太难得了,我不配她。”
“你不配她?”
“是!”
于是这位母亲忍不住地说,“还有什么配不配,儿呀,这都是你爸爸做的事。现在你为什么惯说些奇怪的话?我现在正要同你商量,究竟什么时候结婚,使王家叔可以到那边去回复。”
“我全不知道。”
“你为什么竟变成这样呢?”
“没有什么。”
“那末还说什么配不配呢?”
“我堕落了!有负你母亲的心!”
他气喘悲急的,而不自知的来客又插嘴说,“你只要依你的妈就够了。”
“不要你说,我不愿再听你这无意识的话!”
“呀?”
“儿呀,你怎么竟这样呢?王家叔对你是很好意的,他时常记念着你的事,也帮我们打算,你为什么这样呢?”
“妈妈,我没有什么,你可安心。因为这些媒人,好像杀人的机器似的,他搬弄青年的运命,断送青年的一生,不知杀害了多少个男女青年。因此,我一见他,我就恨他。”
“你说什么话呢?儿呀,媒人是从古就有的,不是他一个人做起的,没有媒人,有谁的女儿送到你家里来?你是愈读书愈发昏了!儿呀,你说什么话呢?况且你的爸爸也喜欢的,作主的,你为什么会怪起王家叔来呢?”
“你有这样的妻子还不够好么?”来客又插嘴说。
“我说过太好了,配不上她,所以恨你!”
“怎么说,我简直不懂。”
“你哪里会懂,你闭着嘴好了。”
“好,我媒不做就算了。”
来客勉强地说轻起来。
“还不能够!”
“那未依你怎样呢?”
“自然有对付你的方法!”
“呀?”
来客又睁大眼睛。而他母亲掩泣说,“儿呀,少讲一句罢!你今夜为什么这样无礼!”
来客于是又和缓似的说,“王舜的妈,你不要难受,我并不恼他。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不错的。现在一班在外边读过书的人,所谓新潮流,父母给他娶来的妻,他是不要的,媒人是可恨的。他们讲自由恋爱的,今天男的要同这个女的好,就去同这个女的一道;明天这个女的要同别个男的好,就同别个男的去一道。叫做自由恋爱,喜欢不喜欢,都跟各人自由的。你的蠫,大概也入了这一派!”
停一忽,又说,“所以我到上海的时候,他睡着不睬我;今天,又这样骂我。我是不生气的,因为他入了自由恋爱这一派,根本不要父母给他娶的妻。所以他倒讲不配她,其实,他是不要谢家的姑娘了。一定的,我明白了;你做母亲的人,可问一问他的意思。”
来客用狡滑的语气,勉强夹笑的说完,好像什么隐秘,都被他猜透似的。他对着这老妇人说话,一边常偷着圆小的眼向蠫瞧。蠫是仰着头看着屋栋,母亲忠实地说,“我也说不来什么话,不过儿呀,这件事是你父亲做的,你不能够忘记了你的父亲。我老了,王舜还少,家里景况又不好。假如你的婚事不解决,我是不能做你弟弟的。你年纪不小,当然晓得些事理。你应该想想我,也应该想想你的弟弟和家里。你为什么一味的固执,惯说些奇怪的话?你的父亲是有福了,他现在平安地睡着;而我呢,如你说的,受罪未满。但你也应该想想我。王家叔对你有什么坏?你为什么对他这样无礼?唉,你有些疯了!你现在完全是两样了!”一面又含泪的向来客抱歉,“王家叔,你不要生气,他完全有病的样子,他现在连我也怪怨的!你万不可生气,我当向你陪罪。”这样,来客是答,“我不,我不。”反而得意。她接着说,“现在呢,我想先请医生来给他吃药,把他的病除了。像这样的疯癫,有什么用呢?至于婚事,以后慢慢再商量。我是不放心他再到外边去跑,以后我们再告诉你。”
这时,蠫是听的十分不耐烦,但也不愿再加入战团,他将他自己的愤恨压制了。一边,他立起来,睁着眼球向清说,——清竟似将他自己忘记了一样。
“清,这么呆坐着做什么?你可以回去了。什么事情总有它的最后会得解决的!”
于是清也恍惚地说道,“回去,我回去。不过在未回去以前,还想同你说几句话。”
蠫一边又向王舜说,“王舜,你这个小孩子也为我们弄昏了!——拿一盏灯给我。”
这样,清和他们兄弟两人,就很快的走进了那间刚从稻秆堆里救回来的书室里去。
这时,这位倒霉的来客,受了一肚皮的气,也知道应该走了。立起来向他的母亲说,“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她接着说,“请再坐一下。——你千万不要生气,蠫的话全是胡说,你不要相信他。他现在什么话都是乱说,对我也乱说。这个人我很担忧,不知道怎样好,他全有些病的样子。请你不要生气。”
于是来客说,“我不生气。现在一班青年,大都是这样的,他们说话是一点不顾到什么的,不过你的蠫更厉害罢了。我不生气,我要走了。”
接着,就向壁上拿灯;点着头,含着恶意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