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母亲到我家小住,又给我带来一大袋咸菜。看着其貌不扬的咸菜,我又生出诸多感慨,因为它跟面条合伙,几乎救过我的命。
农历二月末三月初这段时间是母亲忙于制做咸菜的日子,虽然年近花甲的她已经不吃咸菜有四十多年,可是制作起咸菜来,却是一如既往得一丝不苟。她把株株芥菜一束束地掰开,用牙刷顺着菜梗的纹路,刷洗着细微的尘土。这是她制做咸菜的第一道工序。
我年少时,由于芥菜多农活又忙,一般人家都是砍下菜抖抖、敲敲菜身上可能沾有的泥巴,就运到满是碎石的溪滩上晾晒了,而母亲砍来的芥菜总是一担担地往家里挑。那是母亲太爱干净了,为不浪费白天的作息时间,她都是在夜幕降临后开始洗刷芥菜,然后一株株晾到竹竿上。因此,村里的婶娘们都说我家的咸菜带着夜的味道,味道很不一般,她们特别喜欢吃。过了晾晒这一环节就进入拌盐、入瓮的程序了。
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偏远的乡村里,哪家哪户没有上百斤的咸菜?要使盐巴入味,每家都是叫男劳力用双脚给半干的芥菜拌盐,揉搓到出来些许菜汁,然后由女人把菜装入瓮,再封存些许时日遂成咸菜。但是我家不是这样。母亲说,脚怎么洗都是不干净的,所以就用双手揉菜,让盐入味。这一过程在别人家只需半日功夫能完成,我家则要多一倍的时间。因此,村人问母亲其中原因,母亲说是“太爱吃咸菜了,不想让它在脚底下入味,怕玷污了它的香醇之味”。
十二岁那年暑假,我无故得了一种叫“白喉精”的怪病,连续低烧十多天无法进食,每天只喝几碗用番薯丝别下的汤水,村里的郎中说我怕是挺不过去了,叫母亲尽量弄些我平日里喜爱吃又能下咽的东西给我吃,言外之意是,若我到了阴间不至于做个饿死鬼。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跑遍全村才借到一小把手工面。她在锅里下了些咸菜当佐料,又特意多下了点油,烧成一小碗汤面,端到我靠的竹椅边的木凳上说:“你等等,我去隔壁阿婶家借个调羹喂你吃。”没等母亲回来,我就看见一只苍蝇在面汤冒出的热气上空盘旋,没几下又跌到面碗里去了。
苍蝇可是我们家人人都讨厌的东西,尤其是母亲,平时若是见哪碗菜被苍蝇爬过或发现有苍蝇落下的污迹,不论是难得一见的肉食还是平常菜,她总会坚决地倒掉。母亲一进门,我就使出全身的力气边用手指向碗边喊:“苍蝇!”只见母亲的脸阴了一下,立刻泛起一丝笑容,说:“咳!哪有的事!那是咸菜。”说完立即用调羹舀起,送入自己的嘴,一口吞下。我惊呆了,似乎刚才还高高挂在天上的艳阳一口被吞没,天地间突然没了光亮,毫无知觉地任凭母亲把面一勺勺地喂进我的嘴里……我没敢去咀嚼,深怕一咀嚼就会把母亲胃里的那只死苍蝇吐出来。
没过多久,我的病慢慢好转,而母亲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吃过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