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复凝听了,有些怅然地说道:"大哥比我能干多了,他当年劝我的很多话我要真多掂量掂量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也不至于现在给家里添这么多麻烦。虽然我爹一定也想尽了办法救我,但我心里很明白,这回要是没有大哥的谋划,只凭我爹那样事事谨慎、委曲求全的行事,我在这里面还不知道要碰到什么怪事呢。"
查婉香看了看放在池复凝身旁的那个深蓝底印白菊花的柞丝绸包裹,对池复凝说道:"锦萝在太太的病床前服侍了几天之后,自己也病了,给她请大夫看了之后,她又躺了些日子,调养了一下,前两天已经能起来了,照样还能做事。她本来想跟我一起来看你的,后来大嫂说怕她见不了牢里的阵势,拦住没让她来。"
一听查婉香提到锦萝,池复凝也低下头看了看他的姨太太锦萝给他收拾的那个装着换洗衣服的深蓝绸包裹,然后慢慢地对查婉香说道:"大嫂想得周到,锦萝一来,万一哭个不住,在这牢里,实在也很麻烦。只是她在我们家多年了,又服侍了我娘那么久,她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也不容易。她的见识有限,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撑不住。看在她也可怜的份儿上,有什么事还求你多照顾她。"
查婉香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个深蓝柞丝绸的衣服包裹上挪开,有些茫然地看着前面的一堵厚墙,对池复凝答应道:"我知道。"
池复凝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似的。查婉香注意到了他的这种态度,不禁叹了口气。多少往事,多少沉恨细思,已经不可阻挡地随着流水般的年华开始一点一点地销蚀;查婉香不愿意问自己是否还像当年一样,是否还对那些往事怀有哪怕一丝半缕的魂牵梦萦,因为那样的牵挂恐怕只能让自己一个人伤心!
查婉香的那声叹息让池复凝这些天来苦苦琢磨的许多心绪一齐涌到心头。他看着查婉香,带着无限的愧疚对查婉香说道:"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千万别生气。"
查婉香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池复凝。池复凝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了好几年,直到我被关到牢里,才忽然明白了,你当年为什么那么恨我。"
查婉香只觉得心中猛然一痛,脸上却不动声色,仍旧看着池复凝,听他继续说下去。
池复凝站了起来,在这牢房中仅剩的几尺空地上一步一挪地慢慢踱了几步。
"我刚被关进来的时候,他们奉命给我上了手铐和脚镣。过了一天之后,想必是咱们家送的钱送到了一定的数目,他们先将铐着我的那副手铐摘了下去;几天之后,也就是家里派董利到这牢里给我再送些零花的银子的那天,牢头笑嘻嘻地带人进来,给我将那副脚镣也卸了,还再三地跟我说,不用担心,这不是他私自做主给我卸的,上面的各位老爷也都同意的,不用怕他们以后追查。他们从我的脚上卸下了那副刑具中分量最沉的脚镣后,就把它拿走了。牢头临走时,还跟我道了声乏,给我留了一盒金创药,让我自己将药敷上,再好好地将腿脚都揉揉。不瞒你说,我那些天无时无刻不想着快点将那副脚镣给扔掉,那副脚镣太折磨人了,拖着它去过了几次堂之后,脚就被磨得皮破肉绽,每动一下,就钻心刺骨的疼。所以,当那副重镣被牢头从我的脚上卸下去的时候,我只觉得似乎平生都没有这样畅快。可是牢头锁门走了以后,我一碰我的脚,却发现脚还是那么疼,我想试着像过去那样走几步,可是根本办不到,我走的每一步仍旧是那么瘸瘸拐拐的,脚上仍旧是像被套着那副重镣。我敷了好几天的药,幸亏脚上的伤还不算太重,渐渐地也就愈合了。又过了些时候,我慢慢地也能学着过去的样子走几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的脚实际上已经不像被铐着的时候那么拘束那么难受了,可是我心里却总也忘不了曾受过的那种疼痛入骨的滋味。人自己不真的受了罪,不会知道别人会怎么疼。我娶你的那一天,你告诉我你的脚疼极了,我现在总算大概明白了什么叫'脚疼极了'。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娘每次派人到你们家问候的时候,总吩咐派去的人催你父母快点给你把脚裹上,说若不趁你年龄还小的时候给你把脚裹上,恐怕将来那脚就难裹小了,如果那样的话,你将来嫁过来的时候,难免会惹人笑话。我以前也听人说过,裹脚比上刑还难受,可是到底也不太清楚究竟会怎么难受。真等到自己被上了刑,不过是才被铐上了几天脚镣,还并没有将脚骨勒折、脚趾缠死,可是不用想立刻就明白了裹脚的人受的会是什么罪,立刻知道了你当年说的'脚疼极了'是什么意思。你恨我,不是你的错。你总觉得,因为你从小就被人决定将来得嫁给我,而你嫁给我之前又被迫受了那么多年裹脚毁足的罪,所以你在这世上最恨的人就只能是我。可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别人就告诉我,只要你还活着,我能娶来当妻子的人就只能是你,这是不能反悔的。我娶了你,也不全是我的错。这些年来,你和我相处得再好,你的怨恨也还全都在你的心底。我知道,你和我没有夫妻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