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徐瑞萍同意了罗舅妈为张雅涓所提的婚事之后,由于按照风俗,张家也得请一位亲友当这门婚事的媒人,于是,徐瑞萍就请叶钟雪的母亲叶太太当了这又一位媒人。这正是丁太太所希望得到的风光和体面,因为她借此机会,与叶太太就熟悉了起来。可是,今天这个场合,叶太太没有出现,因为她此时正在北京,在她的二儿子叶钟略家小住。叶家这一天只有叶钟雪的大嫂赵之贤带着儿子叶维松来了--由于叶维松现在已经十五岁了,所以他在主建筑的大厅内,出席专为男人们而摆的酒宴。赵之贤警告叶维松不许喝酒,并请丁太太让丁丰达多多照顾叶维松。
张雅涓和丁丰达举行婚礼的时候,叶家的亲友刘含芳太太陆苓、宝应王家的四儿媳娄静宜等人也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上个月,娄静宜的丈夫王保克来天津办事,携娄静宜一同前来,他们夫妻二人就借住在刘含芳家。这一天,陆苓与她的大儿子刘令迪,王保克、娄静宜夫妇都来了。不过,王保克与刘令迪被丁丰达让进主建筑的大厅内之后,王保克才刚略坐了一会儿、与丁丰达和刘令迪谈了几句话,就因为有人有急事来找他而先告辞离去了。王保克虽然先走了,娄静宜仍然与陆苓一起留在花园内的大厅上,参加这天的宴会。
丁家这天请的戏曲艺人和曲艺艺人,在两座大厅上所搬演的戏文和曲目均以热闹、吉祥的内容为主,并没有什么太新鲜的,在两座大厅内参加筵席的人,想看就看、想听就听,不想看不想听的,就只管边吃边喝边聊就是了。当男人们所在的大厅内的戏台上,正演出着京剧《太白和番》的时候,丁丰达和刘令迪谈起了近来在中国和法国都轰动一时的"中国驻法使馆参赞陈季同私债案"的许多新消息,他们两人的谈话比戏台上的那出《太白和番》要更吸引叶维松这个思维活跃的十五岁少年的注意。
"陈季同今年春天从法国回到福州,回到福州之后不久就被从福州押解到天津关了起来,到现在已经这么久了。前一阵,一会儿有消息说他就要被朝廷处死了,一会儿又有消息说因为有李鸿章的庇护,他就要被释放了,可是,闹到现在,他的那个案子仍是悬而不绝。逸朗,你的消息多,你说,陈季同这个案子究竟会是什么结局?"丁丰达向刘令迪(逸朗)问道。
刘令迪将眼睛略眯了一下,笑了一笑,似乎是在冷笑、又似乎是在嘲笑,然后,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陈季同这个人,真亏得他也是福州船政学堂制造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当年也是被人称为船政人才、国家栋梁的人物,他自从到了法国,在法国当了许多年的外交官和'东方社交明星'之后,为人行事,惹出了许多是是非非,风头越出越大,却也越来越让人瞠目结舌!前两年,那个曾在中国驻德公使馆当过文案、名叫Adalbert-Henri Foucault de Mondion (蒙第翁)的法国间谍,非说陈季同写的那两部书--Les Chinois peints par eux-mêmes(《中国人自画像》)和Le Théatre des Chinois(《中国人的戏剧》)全是他代笔写的,陈季同又是在法国报纸上刊登声明、宣布与Mondion绝交,又是借法国新闻舆论界之力,辩白自己确实是那两部在法国非常轰动的著作的作者。陈季同和Mondion之间的那段笔墨公案尚未了结,他的这段私债案就又冒出来了。光绪十五年(1889年)夏秋之间,醇亲王'蠢老七'死之前,曾与李鸿章一起提出借三千万两库平银--相当于两亿法郎的外债修芦汉铁路的主张,借这等割权让利给外人、敲剥中国国民权益的大外债的主张,自然招来举国上下一片反对之声。可是,'蠢老七'和李鸿章并未作罢,他们密谋还是将借这笔大外债的借款谈判秘密进行下去。李鸿章看陈季同久在欧洲、交游广泛,借着'东方社交明星'的风头,能在法国外交界、政界、工商界、金融界的那些最著名的沙龙和舞会经常出入,与聚集在法国的欧洲各色人物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络,于是就命令他与欧洲的银行家们秘密谈判借款事宜。陈季同这些年在欧洲,公事、私事上的排场都越来越大、费用都越来越高,他当参赞挣来的那些薪俸岂能供得起他那等程度的胡花滥造?至迟在光绪十五年--也就是李鸿章命令他谈判秘密借款事宜的那一年,他就已经开始大量借债了。他的正式身份虽然只是中国驻法国巴黎公使馆的参赞,可是,由于中国出使英法义比四国大臣的常驻地是英国伦敦,中国驻法国巴黎公使馆的日常事务就由他这个参赞负责。光绪十五年(1889年)夏天,他以朝廷的名义从'巴黎-荷兰银行'所借的款子已累计到10万法郎、以使馆的名义从Creusot(克磊索)公司所借的款子已累计到3万法郎,这两笔借款合计13万法郎,虽然是以朝廷和使馆的名义借的,但由于大部分用于其私人事务,却可以看成是他的私债。薛叔耘(薛福成)接替刘瑞芬担任中国出使英法义比四国公使之后,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春天,在中国驻英国伦敦公使馆收到了'巴黎-荷兰银行'寄来的一封催索陈季同的10万法郎欠款的来信。薛叔耘命令陈季同赶快从巴黎来伦敦向他说清这些债务的问题。陈季同到伦敦向薛叔耘将那些债务的问题陈述了一番之后,向薛叔耘赌咒发誓地说,他一定会尽快将那些债务结清的。可是,陈季同说那些狠咒恶誓只不过是为了将薛叔耘这个顶头上司敷衍过去,他任凭那些债务继续欠着,根本就没有将其尽快结清,因为,除非他再借新债去还那些债务,否则,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将那些债务结清。薛叔耘被陈季同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决定向朝廷奏请,将陈季同撤差查办。李鸿章由于陈季同所借的那些债务中,确实有用于与欧洲银行家秘密谈判芦汉铁路借款的部分,所以当'陈季同私债案'闹起来之后,他一直对陈季同进行庇护。李鸿章先故意放出话来,说陈季同欠的那些债务都是他自己的私债,与公事无涉,应该让陈季同自行清理。然后,李鸿章就打电报给薛叔耘,问薛叔耘能否想办法将陈季同的那些债务给糊弄着还了。薛叔耘提出将陈季同撤职的时候,李鸿章赶快打电报给薛叔耘,告诉他说,千万别听信那些与陈季同素有嫌隙的官员的拨弄,轻易就提出将陈季同撤职。薛叔耘看李鸿章如此庇护陈季同,就又想了一招,决定向朝廷参奏陈季同在法国诓骗巨款、损害中国体面。李鸿章知道薛叔耘的这个意思之后,坚决表示反对,他在电报里告诉薛叔耘,还是按照中外对待利债的通常办法,将陈季同的那些债务追回来就是了,何必非得用那样重的罪名将陈季同参奏了呢?陈季同被参奏之后,就会身名俱败,那时候,想让他将债务结清就更难了。--总之,李鸿章就是想让薛叔耘将陈季同放过去,将这件案子稀里糊涂地了结了。可是,薛叔耘偏偏不理李鸿章的意思,他先是勒令陈季同自己告假回国,然后就请总理衙门将陈季同'电饬密拿'、使其不得逃亡外国为患,再向朝廷参奏陈季同'狃于西俗,专讲应酬,积年浪费,致成巨亏。且借使馆为名,托言公用,复节次推宕,失信外人,有关中国声望,于情理尤难姑容。相应请旨将总兵衔福建候补副将陈季同先行革职,并请敕下总理衙门核议,如何勒追惩儆之处,按律办理'。陈季同看此时李鸿章的庇护在薛叔耘面前已经毫无作用了,只得带着他在其原配刘氏病死后续娶的那个法国老婆赖妈懿离开法国、返回中国。他们两人一到福州,陈季同就被逮捕了,然后就被押到了天津、交给李鸿章讯问查办。--湖斋,你说说,将陈季同交给一直庇护着他的李鸿章查办,这等查办难道是薛叔耘和很多人所要求的查办吗?!哼,陈季同这老小子在天津待了这么久,说是被关起来受讯问、等候严刑和查办,其实他根本就是在休假!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给法国新闻界写信,哭诉他在中国受到了多大的冤屈,同时也显弄显弄他会的那点法文!这老小子真不愧是'东方社交明星',他在法国、甚至全欧洲都是新闻人物,他那些法文信被送到法国之后不久,就会被刊登在法国、甚至全欧洲的报纸上,让法国甚至全欧洲的舆论都逐渐倾向于他、帮助他摆脱对他不利的局面。薛叔耘看陈季同利用法国、甚至全欧洲的舆论势力来为他自己开脱,向他这个中国出使英法义比四国大臣施加压力,实在怒不可遏!薛叔耘确实就像陈季同所讥笑的那样,一点法文都不懂,可是他也是知道要利用新闻舆论的作用的。薛叔耘在陈季同离开法国的当月,就命人以他的名义写了两封致Le Matin(《晨报》)的公开信,将陈季同这个原中国驻法国公使馆参赞已经被撤职遣返的消息转达给公众,并且声明所谓由陈季同代理的中国为修芦汉铁路而借的那笔巨额借款纯系谣传。今年四月二十五日(1891年6月1日),薛叔耘在巴黎写给《北华捷报》一封信,冒险将"陈季同已被判死刑"这个讹传透露给了报界。中国与法国、甚至全欧洲的许多舆论都指责薛叔耘的这等举动在外交界是反常的、奇怪的,说他这样做是破坏中国向外国"借款"修铁路、损害中国的外交、破坏大清朝廷的外交形像。可是,也有许多人明白,可怜薛叔耘,以他的地位和力量,为了阻止那笔可恶的大外债,他所能尽的努力也只不过如此而已。至于陈季同那老小子的'私债案'的结局会如何?唉,最迟不过耗到明年,李鸿章帮他将他欠的那些债务给糊弄过去之后,他就又会恢复原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