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室内袭地满铺着一层大红猩猩毡,在这层已经被踩踏得略有些菲薄的地毡之上、在靠近那张矮足软榻的地方,放着一个鎏金珐琅大火盆,火盆中的炭已经被烧得发白,但是仍旧有星星碎碎的暗红色的火晕漠漠地送出一些温温的暖气。太福晋觉得,就是这盆炭火完全都熄灭了也没有什么,因为她并不觉得冷,这不是由于她那毫无疑问已经非常衰老的身体的麻木和迟钝,而是由于那从她心底不断地弥漫出来的对于她曾经感觉过的和她正在感觉着的时间和世界的疏远和惊异。就是这盆炭火烧得再旺些、劈劈啪啪地爆迸出小有喧嚣之感的响脆的声音,就是放在软榻两边和窗前柱旁的几张雕漆楠木高几上的几盆腊梅和水仙长得再茂盛一些、花开得再繁簇一些,也并不能让她增添更多的所谓室内生春的感觉,虽然俗话说"正月里来是新春",但是她透彻地知道屋内屋外的世界还都处于阴森的冬月,就像她的生命留给她的那尚不能确切地知道究竟还剩下几年的日子所在的光景。火盆中与那些上等银霜炭一起焚烧的松柏香和百合草兀自隐隐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和那些玉石条盆中栽种着的一丛丛腊梅、一拢拢水仙的花朵所悄悄喷蔚出来的甜丝丝的、带着微微的潮湿的感觉的香味搅和在一起,在这个新年时节的夜晚,竭力向太福晋提示着那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而去、追缅不得的回忆。太福晋以同一个姿势愣愣地倚靠了很久,终于觉得有些疲乏了,不禁轻轻地将自己的身体挪了挪--她想将脸朝软榻里壁转过去,让因为刚才那长时间的倚靠而弄得有些酸硬的半边身体休息一下。就在她挪动自己的身体的同时,她只觉得从她身上所穿的那件大氅上倏然透出了一股樟脑的甜香,但是这种甜香中又渗透着淡淡的药味,有一种轻微的刺激的感觉。这种轻微的刺激的感觉把她那刚刚浸润上来的困倦又驱走了,于是,她在一种有些无奈的惊醒中将身体仍旧挪了回来,重新脸朝软榻之外半倚半躺下来,继续刚才的沉思。
铸铜落地高烛台上仿佛树枝一般插嵌着很多支香蜡,每一支香蜡的蜡芯上都有一枚火焰在燃烧,一股股蜡油融淌下来,一朵朵蜡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太福晋凝视着那一片烛焰灯花,平静的脸色逐渐掩藏不住正悄悄地跳动于其下的活跃心思。有一支香蜡的蜡芯上正结出了一朵非常大、非常美、不住地熠熠闪烁着的蜡花,看着这朵即将爆逝的蜡花,太福晋突然向正坐在黑漆桌旁做针线的丫鬟双绣唤道:"双绣,你去将福晋请来,就说我有话跟她商量。"
双绣一听,有些诧异,于是她连忙放下了手中正做着的针线活计,走到了软榻跟前,半是疑问半是劝告地对太福晋说道:"太福晋,天已经太晚了,福晋可能已经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