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旮湖村,是旮旯,但没有湖。
村子四面环绕着不高不矮的青山包,一条宽阔的沙子路穿过山脊梁,朝西北方向直奔而去。我们的眼睛粘在沙子路尾巴上,想跟随它去看看山外边是否真有天,当我们眼睛随它爬到山口处时,它便哗唧打个滚,将我们的眼睛抛了回来。
农舍全都坐落在各面山脚下,西面山脚的农舍密集,北面是三五幢房子为一堆,疏疏落落堆了六七堆,东边儿是沙子路的源头,也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南面的这座山鹤立鸡群,它是唯一能穿透薄雾碰到星星的,我家就住在这座山脚下。可是我爬到了山顶,薄雾还在很高的地方透出淡蓝色的光,绿色的星星死死地钉在了天幕上,不闪,和我在山脚看它们时是一样的。我终于明白了,“南山”也和我一样矮小,我碰不到的,它也同样碰不到。
村里的田野很辽阔,虽然它们被四面山卡得死死的,但它们却可以在山的包围之内铺满整个村子。田埂纵横交错,块块稻田没有规则地连在一起,在田野正中央,我家门前不远处,有一条朝气蓬勃的小河,河水里流动着鸢尾花的颜色,时不时地冒出几个泡泡,泡泡里落满了彩色阳光就“噗哧”破碎了。小河约有四米宽,因为我曾站在小学教室的讲台上比划过,小河宽度刚好有黑板那么长,但它们长度到底有多长,连我爷爷也不知道。河的两岸都长满了高大的榆树和矮小的桑树,一篷篷野蔷薇,野葡萄藤的身子又长又瘦,爬到榆树枝上和桑树树冠上。
村子里没什么热闹事儿,大人们都像会说话的木偶,像麻雀拉屎般在东家丢下几句话在西家拉几句家常,从来不会做点什么出来。他们古铜色的身体和心都交给谷子了。
于是,孩子们只得自己找乐子,我们剥了桑树的皮,卷成号角状放在嘴里吹,“呜……呜……”从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但这声音很轻,射不到北面的山头就没气儿了。我们又在小“号角”上加了几层皮,现在它看起来跟牛角一样,粗壮又结实,“号角”尖上还泛着金属的光泽,我家牛棚里的水牛角上也泛着这种光,但我家水牛角可比这种“号角”威风多了,又长又弯。“咕噜……咕噜……”大号角像在召唤全村老少都来河岸集合,我们这一群孩子是将军。有时我想要是我真当了将军,一定把这些山都劈了,要带领全村人去霸占更多的山头,像我们古老的土司王一样。但这咕噜咕噜声又变了味儿,像在裤裆里跑不出来的闷屁,我也就觉得我是当不了将军的。
过了两三个月,大人们割完谷子到河里去洗澡,看到岸上的桑树都像着了魔一样紫黑紫黑的,树干上闪着一块块,一圈圈黯淡的发着霉的疤痕。父亲回来抽了我一耳门子,我的脑袋嗡嗡响,像一群马蜂钻到脑袋里扇着翅膀在旋转。父亲急躁的吼声在嗡嗡声里乱跳,乱撞,像在裤裆里跑不出来的闷屁。
“你个砍脑壳的,喊你莫跟那帮崽子玩你又跟他们死到一块儿去了!‘跟到好人成好人,跟到坏人成坏人’这是老辈人讲的,你还没把这话装进脑子?”
“你爹打你打得有理,你跟他们剥树皮树都被你们剥死了,那是公家的树!跟到成绩好的成绩变好,跟到成绩差的成绩变差!”母亲接着父亲的话茬子,一边“哒哒哒”使劲儿剁猪草一边狠狠地训斥我。“跟到好人成好人,跟到坏人成坏人”这句话是老辈人讲的,爷爷也讲过,但母亲说的“跟到成绩好的成绩变好,跟到成绩差的成绩变差”我不知道这也是不是一句古话。我记不起除了母亲还有谁讲过,我的脑瓜子没有那么大容量,便索性不再去想了。不过那公家的树怎么就不能剥了,它是长在河边上的,可没写谁的名字。
天黑了之后我又偷偷叫了邻居小燕、西面儿的含含、老敏,北面儿的四老壳。墨蓝的天压得很低,镶在天上不会动弹的小星星没有随压低的夜空降下来一点,还是在很高很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射出模模糊糊,没有长度的光线。银灰色的田埂,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带着我们一蹦一跳地来到河边。
“扑通”一声巨响,像滚进去了个大石头,接着在河水中露出一个黑黢黢的脑袋,在散乱的短发中露出半边明亮的脸。“怕死鬼,老子钻个闷沟给你们看。”小燕胆子最大,她身上有一股阳气,阳气随着她钻进亮亮的水底,在水中凿出一条沟,就叫闷沟。她在水里翻来滚去比我家的水牛还厉害,明亮亮的水滴在她胖乎乎的背上,厚嘟嘟的脸上随着她每一个跳跃,旋转而甩出去,就像下雨时转动伞柄,水珠嗖的像珠子飞出去一样。
四老壳在田里捡了把稻草,哗啦啦拿稻草扫着水面向小燕泼去,小燕两只厚手掌推着水面,溅上来的水柱足有丈把高。老含蹲在我脚边,双脚怯生生地在水里探了探,她害怕从水底泥巴里钻出蚂蝗来。有一次我在田里拾穗子,一屁股摔在稀泥中,脚肚子痒痒的像有虫子在咬,拔出来一条软绵绵的蚂蝗,它身上的青绿色也是软绵绵的,肚子里填满了我脚肚子红红的血。这些蚂蝗,一辈子在田里能吃到多少人的血呢?
我往后退到了田埂上,捅了捅老敏胳膊肘,她在低头拿稻草编人,织狗,还有各种小动物,空气里点点青光从她手指缝里漏下去。她一声不吭,我真佩服她,她可以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或是对着草棵子唧唧歪歪扯几句。也许,是她家人嫌太吵,她的两个妹妹整天哭得稀里哗啦,她的小弟弟在她娘怀里吧唧吧唧咂巴着嘴,两颗黑棋子般的眼珠笑盈盈地望着浮游的尘埃。所以老敏禁锢住了自己的舌头,她的脑子有没有禁锢住呢?我捅了她后她向右侧转过头,对我挤了一下眼睛,说明她的脑子还是活动的。
“老花,这个是你,这个是小燕的,这个是……”她给我们一一分送了她的小草人儿,就她自己的最好看,我的简直像一根腊肠。
“你偏心,这个不像我,你的像你!”我说着扔给她。
“我又没学过美术,只能勉强做得稍微像你的样子啰。”
我想她说的也对,我趴在田埂上爬了几下,觉得我确实像一根腊肠,但我的五官她编不出来,我自己也编不出来,但我在心里能画出五官的样子,每个人都能在自己心里画出自己五官的摸样吧。
我不经意向河对面望去,对面河岸的荆棘丛里有一块块,一圈圈不均匀的银灰色条块露出来,我的视线顺着银灰色条块往上爬,爬出了一棵树的轮廓,树冠红褐色的一团。我知道,这是被我们剥死的桑树。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杀害一个生命,感觉自己的皮也从脚到脑门盖被剥完了,没有皮,没有毫毛,没有小血管,光秃秃的,在村子里转,转,转……
这树是公家的?这也有理,每次夏季涨水时都是村委书记带头往河里撒敌敌畏,农药等我叫不出名儿的药,总之是要毒死鱼的。一条一条巴掌大的鱼就从河底滚着白肚皮浮上来,大伙儿就从各自家里抄出渔网。我也舀过,舀了一大盆,大的小的,泥鳅黄鳝都有,像丢了一盆的各个时代的钱币,有大有小,有白有黄,还有黑,有长条,有椭圆形的,有圆的,有叫不出形状的畸形。冬天耕田时,也是书记带头扛着蟒蛇般的大管子到河里抽水。所以桑树也许是他家的,他是书记,代表整个村子,所以桑树也就是公家的了。
我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缕缕如烟岚般的疑虑,飘忽不定,这树没写书记名字,所以不是他的,也没写“公家”两个字,所以也不是公家的。夜色凝重起来,四面青山在向中间靠拢,山上的树一颗一颗分开来,轮廓十分鲜明,每一棵树都没写名字,它们是谁的呢?我逼着自己的视线跳过山脊,像那条沙子路一样,可刚触到山的脊梁骨就弹回来了。我面对西北方向,心咚咚跳个不停,既躁动又安宁,既幸福又痛苦。西北山顶上,有一个雪一样白的光点,小燕踢出的水珠溅到我眼睛里,我擦了擦眼睛,再看那个光点时,它不见了。
“娘的,不见了!”我在田埂上跺了两脚。
“娘的,啥不见了?”小燕在水里露出了大半截身子,她的皮肤也是古铜色的,两颗粉色小草莓在胸前高耸着。老敏、含含、四老壳都直钩钩地盯着我,好像从我嘴里冒出了一句外星人的话,令他们非常吃惊,又很迷惑。
“算了,你们懂个啥。”我的脚在干枯的草上搓着,有些难为情。
“俺婆讲要是我像你一样拿个第一名,她包准天天给我炒肥肉吃。”小燕脸上泛着兴奋的光晕,红红的。
“对呀,咱们都知道老花懂得最多。”含含从四老壳手里扯了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嚼着,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老敏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她读一年级时总拿第一名,但后来就不拿了,我从二年级到现在五年级,年年拿第一。所以我这些小伙伴崇敬我是有道理的,她们要不是看了我家灶房木壁上一壁板的奖状,都不知道奖状长啥样子。我很得意,但心里又一阵失落,并且感到羞耻,有几点疑惑像麻绳儿一样缠绕在我心上。
很晚了我们才回家,天上的星子已经化成墨蓝的夜空里一个个墨蓝的点了。我们五个分开了,各自走回各自家去,像五个墨蓝的点在田野里窜。
灶房门闩紧紧栓着,我又薄又扁的右手掌从门板与门槛之间的长条缝中伸进去,再弯曲往门板背面上爬,摸到方方正正的门闩往外拽,左手抓着门上的铁钩晃动。三两下灶房门就开了,“吱咯”一声,短促却尖锐,我很庆幸自己爬树爬地洞练就了这身本领,动作敏捷得像一只狡猾的猴子。母亲曾经就这样说过,她说我是七个月生的,七个月的孩子狡猾。
开了灶房门我只能呆在灶房里,堂屋门被关得死死的,堂屋里母亲的鼾声也死死的。我脑子骨碌碌转动一下,忽然记起炕檐上放着弟弟的吊床,于是摸黑从炕檐取下了吊床,将两头系在灶房的木柱子上。
其实睡在灶房是件很享受的事,灶房的瓦块破破烂烂,灶房四壁是用木板和竹条夹成的,这样只要一抬头便可将整个世界的夜色看得清清楚楚。母亲经常说我们家是“月亮点灯风扫地”,弟弟也常撅着嘴巴重复道:“月亮点灯风扫地。”这话不知是不是母亲发明的,我只听她一人说过,如果她读了书,没准儿可以当个诗人。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往屁股上堆,屁股倒在吊床里,吊床载着我——晃晃悠悠。外面的世界很暗,墨蓝的夜空又抹了一层黑,除了透明的摸不着的空气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月亮点灯风扫地”,我盼望着月亮把我家照得如水一般,锃亮锃亮的,风把我家泥巴屑都扫走。我又想起了那四个人儿,她们正躺在床上还是蹲在屋檐下?
“啊呜……”有一声小女孩儿的哭声从西面传来,只有一声,便再没响起来了。
“当……当……”从邻居家传来打铁声,吴大爷应该早已歇息了,我的眼前窜过小燕肥大的影子,矫健得像一只猴子,一会儿拉风箱,一会儿拿大锤子锤着浸过水的旧镰刀。
我记不清后来是怎样醒来的,甚至那天白昼的样子,我也记不得了,天空高挂着太阳还是阴云满布?
只听弟弟偷偷告诉我,吴大婆,四老壳她娘,老敏她娘还有含含姥姥,在沙子路上吵了一架,不知道是一个一个对着吵还是分帮分派地吵。她们把我们几个偷李子、偷柑橘、在斜坡打滚、半夜下河的陈谷子烂芝麻事儿都抖了出来,无疑罪魁祸首是我。
“你看,搞了坏事怪我囡!”母亲擤着红肿的鼻子。父亲枯萎的脸沉默着,我觉得他老得太快了,好像只在村子里转了几个圈儿眉毛就白了。
“好生读书,以后你当干部了看他们还瞧不瞧得起咱。”母亲对我说。
母亲没有怪我,我没有告诉她我确实是罪魁祸首,我这颗聪明的脑子除了带领大家去偷李子、柑子、爬坡、跳河,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从那时起,我和几个小伙伴走路撞见了也当不认识,她们畏畏缩缩,我凭着这颗聪明的脑子昂首阔步。
一切都很正常,也许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然而我发现母亲说的“跟成绩好的成绩变好,跟成绩差的成绩变差”这话不正确。因为我成绩一直没有变差,我伙伴的成绩也没有变好。
至于父亲说的“跟到好人成好人,跟到坏人成坏人”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我变成好人了还是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