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大雨,宽阔的平台上,长长的台阶上的谷子赶在大雨之前就装进堂屋了。这会儿,长着毛的灰尘裹成了一团团烂泥巴,躺在阶檐下喘气。
父亲走到平台上扛起连笳,一条透明的线条从他鬓边垂直地划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只有尝了才知道。他将连笳搬到牛棚去了,那儿还有一袋袋刚从田里运回来的谷子,袋子里的谷子正冒着热气,比牛鼻孔放出来的热气还要热,我真担心它们会在袋子里发芽。
田里的稻谷都收割了,淡青色的稻茬是刚割过不久的,褐色的老稻茬没有一点生气,像一截截指向天空的枯手指。稻茬中出现了两个人,两个孩子,他们走进了些,我才看清是我的伙伴小燕和她那矮小的婆。她俩一声不吭,比一心在草丛里找虫子的鸭子还要专注。一会儿一个人弯下腰去捡到了一串金黄色稻穗,往上抛了一条抛物线,抛物线越过头顶钻进背上的背篓里,另一个人接着也弯下腰去,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两条抛物线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按照预定的轨迹运行。
我跳过高高的堂屋门槛,朝着田里挥手,“嗨,怎么样了?”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向四周张望。
“这里啊,瞎子!”我这话是对小燕喊的,喊完才发觉不对劲,她婆很生气地拽着她朝河边走。
我立马飞跑进牛棚,从松木架子上提起一个小背篓。
死到哪里打摆子克(去)?父亲正在解袋子的绳子,绳头咬在嘴里,用手在谷子里来回刨动,又从嘴里取下绳子重新系上。
“我要捡谷子克(去)。”
“阿(还)怕这么多谷子养不活你?我里(的)囡,你捡那几根连鸭子都逮(吃)不饱。”
围在屋后水塘里的鸭子嘎嘎叫了起来,“你捡那几根连我们都逮(吃)不饱,嘎嘎……”它们也在嘲笑我。
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跳过门槛,在台阶上跺了几脚,这些死鸭子,天天要人养,而且是毫无条件地养它们。父亲养我,是因为他老了我要养他,养鸭子,除了吃,什么也不能干。
我跑进了田野,那俩人儿蹲在河岸上,像两只正在孵蛋的秧鸡。
“哈,冻着了吧?”我走到我伙伴身旁蹲了下来。
小燕摇摇头,“不冷,刚刚下过雨脚有点凉。”
她用胖乎乎的手脱下胶筒靴,朝鞋子里望,从里面扯出一根干稻草。
“穗子难捡,都被先到里(的)羊逮(吃)光了。不像你屋,你老子有里(的)是力气,种得起田!”她婆看着我忿忿地说道,一陀眼屎还挂在她左眼角上。
我在想她果然愚蠢,就像她那陀眼屎一样,那么多稻子可换不来钱,我们家每天都吃青菜,她家总有肉吃。
“你家逮(吃)得起肉。”我肯定地朝她说道。
小燕两眼突然因兴奋而放光,“我爷打铁有钱买肉。”
“就你嘴巴多,现在哪个还要你爷打,人家都克(去)城里买现成里(的)锄头去了!”
她婆捅了她一胳膊肘,好像怕她把吃肉的秘密泄漏给我。
我们站起来,走过吱咯吱咯响的小木桥,去另一个村子捡谷子,我们这儿的,都被羊吃光了。
脚踩在野草上,喀嚓喀嚓响,野草底下像有一层冰,零乱的一根两根稻草洒在野菜花上。这种花白白的,细细的,没有任何款式,就是一个个小白点,既不香也不漂亮,像我们村子一样落后。
小燕她婆在一个大脚印里抠着什么,印坑里的水没有一丝笑容,“时日都过去了,还有啥可笑的。”呆滞的水似乎在说。
老婆婆从印坑壁上抽出来一根穗子,穗子全身涂满了稀泥,被谁在田里狠狠揍了一顿样的。一坑的水都被她搅浑了。两条诡谲的纹络从她的鼻头两侧一直拉到嘴角。
“喀……嚓……喀……嚓……”她手提着那串穗子,胶筒靴一脚一脚地踩在野菜花上,她故意要一脚一脚地去踩,要踩得更响,让我,让空气里的所有人都要听见她的响声。一会儿她又在另一个坑里抠,从一个坑到另一个坑,最后手上都有一大把了,差不多够三个人饱饱地吃一顿了。于是沿着满是裂缝的河岸走到堤坝上,在堤坝向我们招手。
“来,帮我洗洗。”我和小燕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听这个老婆婆的话,先前她对我还那么不客气。
她将背篓放下来,把半背篓残缺不全的稻穗哗啦啦倒在坝上,这些还算干净的穗子和她从坑里挖出的穗子混在了一起。
她叹了口气说:“看吧,连畜生也欺负人,那些老水牛不晓得好歹,人逮(吃)里(的)东西它也踩。”
小燕听完她婆的话咧开嘴哈哈大笑,“你又米(没)给牛港(讲)喊它莫踩,它当然要踩了。”
老婆婆狠狠瞪着她,两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一样,慢条斯理地说:“咦?你嘴巴骨越来越硬了?我晓得里(的)东西阿(还)米(没)得你多?”
小燕闭口不言了,这老婆婆总自以为是,我伙伴跟着她肯定吃了不少苦。
“喂,”我对着小燕耳朵轻轻说道,
“以后莫跟她克(去)捡谷子了,让她一个人捡,看她能捡多少!”
我为我的主意感到高兴。
“不行。”她把我拉得更近,用只有坝口小孔里流出的水才有的声音说:“我和她加起来都米(没)多少,她一个人就更少了,回克(去)爷要发气(生气)里(的)。”
老婆婆又用阴沉沉的眼神瞧着我们,她猜不出我们的秘密,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下雨,谷子为什么就被羊吃光了。
“嚓嚓”脱粒的谷子被我们在坝上搓得直响,青石板都快被我们搓白了。河岸上的榆树叶抖落叶尖儿上的雨珠,一个小圆圈,两个小圆圈,三个小圆圈就在河面上划开了,没有一丝声响。等太阳一出来,树叶被晒干,河面也像一层干的皮,不会有任何波动。不过那时水就更暖和,洗脏谷子的话嚓嚓声就更清脆,田里的麻雀听到了恐怕都要过来啄谷子吃。
我的双手搓得发热了,心里也热乎乎的,就把我小背篓里的几串穗子也扔进来一起搓。老婆婆诧异地望着我。
“我都给你们了,我家有里(的)是,牛棚里、堂屋里、柜子里都有。”
老婆婆的小脑袋缓缓地垂了下去,没有说什么。
搓洗好了谷粒我们一捧一捧装到一个大背篓里,我和小燕的小背篓空荡荡的,还有一粒椭圆形的谷子卡在我背篓的竹缝中。“嗒”,从背篓底漏下去一滴金色的耀眼的水珠,只这一滴,整个河面就摇荡起一把一把金光。
我们重返回到岸上,从不知名的地方飘来一股一股谷子的芳香,闻着这香味儿,可以几十天不吃饭也饱了。在远处一座矮山坡下,一片比夕阳更老的水面涌起了一层一层互相推动着的浪涛,那是唯一一块没有收割的稻田。我们朝着它进发,觉得那里的田一定很肥沃,稻穗也肥,留下的穗子更多,这是一块羊没有找到的地方。
接近了这块茂盛的稻田,小燕和她婆径直朝前走去,连瞥也不瞥这些摇头晃脑的稻穗。而每根穗子上的每一粒谷子都像太阳的一粒颗粒,将大把的颗粒抓在手上,那是什么感觉啊。
“你们先克(去)前边儿捡,我屙泡屎。”
我呆立着不动,也不知道站在这干什么,那金色的浪涛像股旋风要把我卷进去。
“噼噼啪啪”我将稻穗上的谷子刮进背篓,足足盖满了背篓底儿,还抽出两大把穗子塞进背篓。满足地跑着追上她们。
“看,老奶奶,这也是给你们里(的)。”
我把背篓口对着老婆婆,这神圣的佛祖发出的金光把她吓呆了。
她一定很少得到过这么干净而饱满的谷子。
“你手怕是要糟报应,把它们拿给你老子吧!燕儿,走!”她拽着小燕,差点将小燕拽到泥巴地里。两个人立刻变成了两个干巴巴的黑点,不见了。
“你捡那几根连我们都逮(吃)不饱,嘎嘎。”水鸭子又欢腾起来。
父亲在灶房里抽着旱烟,他坐在二伯对面的小马凳上。
“二哥,咱明年请个收割机,那是个了不得里(的)家伙,一根不漏。二队上里(的)人今年都开始搞了嘞,他们还向乡政府上报了,估计有补贴。”
“那试哈(下),要是乡政府给咱一队也补,咱就搞。”二伯很赞同父亲的观点。
明年,收割机就要开进来了,啪啪啪稻穗齐刷刷地倒下,进了收割机肚子,一根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