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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放羊老人

(一)

农历腊月十三,淡绿色的苍穹浮着一轮圆润清明的月亮,莹白的月光淡淡地流泻下来,青灰色瓦屋忽明忽暗,高大的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像纯洁的手指沐浴在一首隐约的梦幻的歌曲中。洗尽了铅华,整个世界闪耀着雪白的光亮,这光亮太过圣洁,一切鸡子,野猫野狗,小孩,坑坑洼洼的马路上的卡车,都喑哑,沉默了。

旮湖寨的两座最高峻的山峰,一座雄伟地屹立在寨子北面,唤作庙坡。一座昂扬地蹲踞在寨子南面,叫做李库。两座高山葱茏繁茂,皆覆着青翠的松柏和苍翠逼人的灌木。半山腰露出点点银白色的峥峥峭壁,像汉子故意蛮横地裸露着健壮的胸膛给人瞧。如今这李库顶上耸立着一座熠熠闪光的银白色网络信号塔。给这两座古老的山增加了现代化气息。寨子里唯一的一条宽阔的沙子马路就从庙坡与李库之间穿过,横扫了整个寨子像一条活泼的小龙向西北山口奔窜而去。李库脚下不远处静静流淌着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河,向东奔流可汇入古丈猛洞河,却不知源头在何处。连绵的稻田四季皆靠了这河得以滋润。人又靠了寨子西南口山洼里的一口长年奔涌的活泉水得以生存,繁衍,泉水冬暖夏凉。山环绕着水,水缠绕着山,环境极其美妙和谐,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人们必然同山水一般素朴自然,然而也要跟山水一样平凡宁静。他们的生活永远成不了城市里人口中谈论的材料,也登不上城市里的报刊上去。可在这个普通得有些近乎神秘的地方,这群相对于世界人民而言为数不多的普通人民中,也有那么一个为深广的社会历史蕴含浸润彻透了的人,为生活打磨得超乎了绝望之上的人。

今晚的月光亮得静谧。

“祖华。”皎洁的静谧里响起一声干脆的喊声,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哪里却不见个人,也不见哪里张着个嘴巴,真怀疑神将这时空与人事安排错了,这么平静的夜晚不该融入不平静的事件,一点儿瑕疵也不可。

一座石屋依着小河傍着李库山脚,石屋一栋三开间,中间为堂屋,左右两件间做睡房,堂屋和右侧房亮着月光,月光偏照不进左侧房。左侧房黑洞洞的像只冷冰冰的盲人眼睛。左侧房里有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唱起了歌:

我的羊在山顶,

山顶的庙里响着铃音,

儿啊,

快快去赶,

急急去牵,

宰了在炕上悬成一片。

我的羊在山顶,

就要跟庙里土匪结亲,

儿啊,

抢也莫怕,

逼也莫怕,

保佑你有天神和地神。

我的羊在山顶,

十七青年参了军,

儿啊,

保家卫国,

儿女情长

要把生活记在心。

我的羊在山顶,

家事国事都已平,

孙啊,

忆起我的壮年,

思量我的老年,

过了整整八十年。

唷咳,

新世纪!

歌声铿锵,却那么苍老,唱得月儿,也悲凉悲凉的。

歌儿里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寨子里扎了十九户人家,李库脚下扎了五家,故这一带被人称作陈家脚下。陈家脚下最富朝气,长了个健康的龙虎体魄的是祖华。寨里人常说到年轻有为的后生时总要说到祖华的。

十七岁的青年小伙子,气力有整年在水田旱地拉犁的水牯牛大。李库对面的庙坡脚下是寨里的二大队咳,二大队上坐落着三家油坊,砌了两家碾坊。祖华每日上半日在屋后山头喂饱了家里的一头水牯牛后,晌午在堂屋铺了粗糙的纸张,研墨,练习一本深红色封面小册子上的正楷,偶尔也自己作一副对联来写。吃过夜饭,醉熏熏的太阳颤巍巍地挂在西面墩厚的山峦上,一不留意打个趔趋,就坠入山头了。祖华上好牛栏门板,门板是一块块木板拼凑而成的,需上好一块再上下一块,插在两根打了孔的木柱之间。颇费些工夫。只是这个小伙子的脾性跟大眼睛的水牯牛一样温和忠诚,即或是一点小事,他也要一丝不苟地规规矩矩地去做。也正因着他的性格,他成了爹娘最上心的孩子。大哥野心大,说起来的事手脚也一定要做到,跟了外乡做鱼虾生意的商人长本事去了。三老自生下来右鬓就长了个肉瘤,肉瘤随着人的长大而长大,现在有鸡蛋大了。他不大愿意出去跟人耍,别个朝他脸上多瞧一眼,就以为人家在暗地里取笑他。只躲在家里,在灶房劈柴,垒成空心的宝塔,再掀倒,再劈,再垒。日子就在他手里劈出,垒上,掀倒了。一个大姐前五年就由一个木匠做媒嫁到杨家寨去了。红彤彤的傍晚时分,祖华换了日里在门前河里洗过晾干的白色背心,昂首走过对门二队上看油坊碾坊玩。

同祖华一起看油坊碾坊的两个青年,一个叫王生,一个叫向贵。他们欢喜进到油坊中去看油枯,那“像饼子,像大钱,架空堆码高到油坊顶”的东西。闻起来又香又脆。祖华娘常背了背篓来油坊问人要油枯,背回去洗衣裳,有的作了水田肥料。打油人即使自家要的,也会分了一半给祖华娘。听完炸油的轧轧声,他们又去相隔几块梯田的碾坊看碾盘,不久就坐到长满青草的田塍上歇凉。有光着膀子摇着蒲扇的汉子打碾坊经过,看见祖华一伙必然大笑道:“祖华,搞饭没搞?”

“搞了,过二队上来玩。”

“陈家脚下河岸上不好歇凉?”

“好是好,长脚蚊多。”

问话的汉子光着脚板啪啪走在石板上,浦扇将人摇入迷蒙中了。好似一个疏忽间隐遁了的不拘世俗的仙人。

有两家碾坊是书记家的,书记女儿向三妹听到祖华的声音便从自家高大的木屋里走出来,为夜的薄莎轻轻笼罩着,像云雀似的张了嘴唱起了山歌:

哎——月亮出来洒半坡,

铜盆打水喂岸鹅。

岸鹅不吃我铜盆水,

单身的妹妹莫奈何。

歌声如月光般撩人心醉,一定是唱给一个男子听的,不吃她铜盆水的鹅子又是哪一只?祖华听着听着,心随着歌声在漂浮,在沉溺,他想开口接下去,但又马上发现差点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记起去年爹提着一只鸡一包糖去书记家讲亲的事,书记因觉门不当户不对故委婉地拒绝了。书记说得问问女儿自己的意见,那时向三妹就躲在隔壁房里,书记早就吩咐她不许出来会客。向三妹是欢喜祖华的,她常偷偷从家里拿了糕点或没有吃完的肉放到祖华耕田的田埂上。祖华心宽敞着,再装个向三妹是足够的。一是向三妹的那张苹果似的圆脸尤其惹人喜爱,二来她家是寨子里有权势有财富的人家,再者他对向三妹存着感激之情。谁要娶了向三妹,嫁妆一定是两座碾坊,这点诱惑,一个会拉犁耕地的青年要抵挡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向三妹见无人应她,心里又起了几个粗糙的疙瘩,朝着祖华所在的方向嘟起了那张饱满的嘴。

“噶噶噶”一群水鸭子在田里叫了起来,却不是向三妹的鹅子,另一家姓黄的人家的鸭子跑到田里来了。

“有人不有?帮我赶下水鸭子!”一个女孩子在远处喊道,从声音量得出女孩子的身段和个性,必是一个粗犷,爽朗,身子高大的女子。

祖华几个小伙子镗镗镗各跑到几条田埂上围赶鸭子,经过一番努力鸭子的控制权又交还到女孩子手中。那赶鸭的女孩子没有问另外两个小伙子,只朝祖华问道:“哪个队上的?”

“陈家脚下。”

那女孩子便不再问了,心里也大概对回话的男子有了底,只咯咯笑着赶鸭子回去了。真令人分不清哪是鸭子的声音,哪是女孩子的笑声。

天更夜了,像是又敷了一层柔软的黑色蜜糖。而头顶墨蓝色的夜空,月光朦朦胧胧,大大小小细碎的星子却像被谁人松开手一把抛撒到苍穹去的。由于是手撒出去的,故大小与排列极不规整。祖华两手交叉枕着头,仰面躺倒在肥嘟嘟,软和和的田塍上,张着嘴虔诚地看天上的星子。在舌尖上吹起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小泡泡。他想起小时候爹娘讲的,天上掉了一颗星子下去,就代表地上死了一个人。虽然寨子里的人是屈指可数的,但天上星子数不胜数,繁盛茂密,世上的人肯定也如这般多了。星子是谁人抛撒上去的,地上的人又是谁人抛撒下来的,抛撒人下来的那双手一定在无限遥远的高处。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世上的人是很难灭亡的,死了一个又有一个新生来填补。因为昨天那颗星子掉下去的空处,今天又添了一颗更明亮的,天上的星子永远这么多。

河岸桑树上的纺织娘奏响了琴弦,轻微地起伏的稻田里的蛙声呱呱嘈杂不断。蛙声是一堆一堆,一阵一阵响起的,并不很统一。远处的蛙喊了一阵,近处的蛙又起了势唱了起来。而也正因为这不统一,才衬托了寨子热闹安闲的气氛。大家想起二三十年前庙坡上窝藏的土匪时,再看眼下,便觉得恍如隔世。

那时祖华三四岁,一日一个满脸横肉,手提一把亮闪闪的柴刀,背上背一个硕大的背篓的中年汉子在田埂间碰着祖华一群小孩儿。孩子们见一生人皆吓得四处逃窜,只有祖华跟大哥祖名镇定地站在田埂上。汉子问祖名可愿意上山做土匪,祖明拍着胸脯跺着脚说道:“干!那末怕了?没怕。”汉子听了爽朗地笑道:“小孩家家”,他指指两个孩子,“我们不收。”说着便扬长而去了。即使他收祖华也不愿跟大哥去做土匪的,因为爹娘讲过莫跟陌生人走。其实他并不知晓土匪与普通老百姓有哪样区别,只听爹娘说更早些时候土匪常到农民家牵牛牵羊,是欺压百姓的。但祖华家从未遭遇过什么土匪抢劫,他觉得大概是爹娘聪明,牛羊喂长大了要么就卖了换油盐吃,要么自家杀了。祖华出生后寨里土匪已很少了,整个湘西的土匪也基本上打跑了。所以除掉儿时见过几次不那么凶悍的土匪外,祖华对于土匪已没有什么更多的印象了。好日子来了,大家都这么说,老辈人们都说祖华他们生到了好时代。但什么样的时代才叫好时代,自古以来有个什么样的定义呢?

蛙声似乎更热闹了,油坊碾坊已停歇,一二十户人家也在蛙声中安稳入梦。露水重了,祖华的手肘已为湿气濡润。他立起身习惯性地拍拍身子,从肩膊到膝盖,全身如蛙声一般轻松畅快。大踏步稳健地走完条条缠绕的田塍,过了河上的木桥,进了堂屋在堂屋一角的竹床上躺下。没有什么心事,很快睡着了。

人们的梦与夜的脉搏押韵合拍,没有浪费这同白昼一样重要的时光。

(二)

秋老虎跑得真快,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到这小山寨来了。节气都是公正无私的,比包大人更公正与无私。它不管是寨子还是县城,不管是贫是富,总要忠诚地到你这地方走上一遭。

各家各户都下田割谷子打谷子去了,金黄一片,比金子更真实凉爽的秋风一起,那沙拉拉声,又比金子碰撞的生硬的金属声亲切,悦耳多了。祖华手持锯齿形镰刀,嚓嚓谷穗一把把整整齐齐地倒下,一排排新鲜的稻茬甩脱了头顶的累赘,欢喜地大口呼吸着天地间清鲜的空气。割完了稻子,人也放松地大口呼吸着清鲜的气息。

割田里最后一排的稻穗时,祖华左手捏紧的一把穗子哗啦滑落了,右手镰刀握得太用力,“嚓”如同割进稻杆一样深深地割到左腿的脚肚子上。田里流了一摊清亮的鲜血,他咬着牙将镰刀从腿里拔了出来,几乎是出于本能。爹娘吓坏了急急放下肩头,背上的谷子将祖华背了回去。

祖华家族世代行医,曾祖父医术胜过县里医生。祖华爹也习到一些医术。虽没开过什么正规的药店,医院,但寨子里,其他地方的人患病了都请他看病。祖华跟着爹认识了各种草药名称及药效。老爹吩咐老伴烧了开水,洗净了祖华腿上伤口,他从屋角拿出平时储备的药草,在研钵捣碎,扯烂了一条裤子做绷带,敷到祖华伤口上。

娘的心子软些,在灶房偷偷抹着泪自言自语道:“真的是我造孽,万一那末样了害到儿,唉……”老爹抽着自己包的草烟,吧哒吧嗒。

祖华的左脚奇痛无比,好似一只檐老鼠在啮咬,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宽大的上齿在下嘴唇上咬出了两道深深的血印子。随时呼之欲出的干嚎被一种无名的力量压制在喉咙里。谁人见到一个人这样这一副样子,若是有良心没有不心痛的。

娘解下了包裹在头上的白帕子,走到柴房中从鸡窠里又取了一个鸡卵,兜在紫色碎花围裙里,像兜一只鸡崽般小心翼翼。她把新取的鸡卵放进铺了一层棉絮的篮子坐到祖华爹对面,轻声说:“他爹,过保靖城买瓶碘酒去,怕伤口发炎,那就摸奈何了。”

“放到灶上,我吃杆烟就去。”

祖华的耳朵跟马耳朵一样尖,爹娘的谈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到心里。两颗上门牙咬得下嘴唇沁出了紫色血。

“娘,莫去,一是远,来回二十多里,二也莫卖鸡蛋,留到过节吃。”

爹娘不再答话,娘煮完猪食出去了。爹将烟袋插在腰际过保靖买碘酒去了。

先前给祖华大姐做媒的杨家寨木匠来嘎湖寨找活儿做,碰到二队上王生一家正在天坪的石板上打苦蒿,王生爹王望材停下连茄招呼道:

“木匠,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你屋风呐,给你屋做天花板,要得不?”

“要得,刚好前一阵子到后山搬了几根松木。”

木匠踩了狗屎运似的,问了第一家就找到事儿干了。王望材跟妻儿收了苦蒿放置堂屋一角,割了去年还剩下来的半截腊肉招待木匠,银色,深蓝色的霉正旺盛地在半截腊肉上繁殖,足其生命力的的顽强。并吩咐了王生去阳朝乡里的酒铺打二两白酒,来回八里路,等到王生回时,天已夜下来了。木匠吃了腊肉,同王望材吃了二两酒。吃完满意地在火坑边站起来。

“我过旮湖来还有一事,要找陈家脚下陈立辉商量点事,五年前我给他大女儿做的媒,卖到杨家寨杨二老屋,现在日子过得好嘞。”

王望材以为木匠这回又是来为哪家牵红线的,忙问道:“你又给哪个屋女子做媒来了?”

木匠的心思为人猜透,故而更加得意地说:“讲对了,这回啊还不是给别个牵。”

王望材追着这悬念问道:“那给哪个屋牵?”

“月老也要给月老儿子牵,木匠也要给木匠女子牵哟。”

王望材领会到木匠意思了,便不做声,只顾抿着嘴笑,笑里有几分妩媚,那笑里似乎是说:“木匠今儿吃了我屋酒,明儿你卖女子我也要吃你屋酒去。”但到底没有说出来。

木匠酒量好,二两酒最多只让他头脑更清醒,脸红脖粗精神爽了,何况那二两酒也不全是他一人吃的。王望材送他到门口,到门前李子树上架着的草垛上扯了一把稻草,点燃给木匠做火把照路。木匠穿过条条错综缠绕的田塍,一把火焰似跳动的风,激荡的瀑布,在以黑夜作为燃料的时空里摩擦燃烧了,散发出新鲜稻草的清香。给人带来的不仅是某种光明和暖意,还有一种变化着持续着的东西。王望材看着火把燃烧成一个火红的光点在河岸消失了,才进了灶房。

火把熄了木匠就站到桥头喊:

“祖华,快给我照亮来。”

祖华半睁半闭着眼,听到木匠那略带兴奋的声音,刚要张开口想告爹给木匠照亮去,爹早在灶前抓了一把干稻草点燃过河岸去了。木匠借着熊熊火光过了木桥,跟祖华爹进到灶房里。

“祖华过哪去了?”

每回木匠到祖华家来第一个叫的是祖华,第一个来接他的也是祖华,今天却是祖华爹,灶房里又不见祖华人,只有三老坐到矮凳上,故这样问道。

“背时哩,割谷子割着脚了,困到堂屋竹床上的。”

“啊?严重不严重?”

“包了药,过保靖买了碘酒,不碍事,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下地了。”

“十天半个月?有急事要他做去诶。”木匠有点焦急地说道。

“啥急事?你莫讲喊他和你削木头去。”祖华爹打趣道。

“好后生削什么木头!孩子都大了,祖华到问亲的年纪了,我屋女子也养不到了,养女如养水哩,到了日子自然要流出去的。”

祖华爹当即明白木匠的心思了。

“你大女子二女子?”

“小的,大的留到招上门郎。”

祖华爹跟木匠说的话祖华当然全听到了,他微微张开干燥的嘴唇轻声喊道:

“彭伯。”

“哎,祖华啊。”木匠登登跳到堂屋了。

“你硬是背时,天老爷看不得后生好,要给你剜一刀子。”

“没要紧的,个把就好了。诶,彭伯,”祖华借着右腿和双手的力往枕上移了移,将身子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你屋玉翠尚好的么?”

“无灾无病,尚好的。就是大了,留不到了哟。”

玉翠是木匠二女儿,一张紫红色的鹅蛋脸,扎两个大辫子,细腰细腿,有祖华鼻头高。二女儿常跟大女儿到山头放黄牯牛,姐姐大些要稍微懂事些,一整天坐到石头上看牛吃草。玉翠像只活泼的蝴蝶这朵花闻闻,那朵花碰碰,似乎附在每朵花的耳边各自嘱咐了一句话。最后采了一大把紫色、红色、黄色、白色的野花回家,仿佛天上的星子都被这个姑娘摘到手上了。要是谁夜里看不到星子,日里又看到了玉翠怀里的花,他准这么说。

玉翠比祖华小两岁,木匠第一次来给祖华大姐做媒时带着二女儿来玩。那时祖华便与玉翠相识了,两个孩子感情甚好,亲如兄妹,逢年过节祖华总要带了点吃的过杨家寨送给玉翠。祖华文静但见到玉翠并不腼腆,许是还不到动那心思的年纪吧,又或许那心思从没有动过。两人虽不算青梅竹马,但也算自小玩到大的,故两人也并不觉得拘束,羞怯。

几个寨子的女孩子也有那么几十个,许多人家一连养了两三个女儿,但为了最后养个承宗接祖的儿子出来,硬是生了四五个孩子。家里有条件的能上学就上学,上不起学的就都到家里帮着干农活儿,将那唯一上学的机会留给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国家鼓励生孩子,大家都响应着“人力量大”的口号。国家领导人的思想自然就代表了人民的思想了,除了哲学家,思想家,一个时代里很少有人敢于让自己的思想超越领导人的思想。对于农民们而言更是如此,既无法不服从也不可能不服从。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服从,这一人类的原始的本能永远都是时用并受欢迎的。

祖华大多数时候都是跟杨家寨的玉翠玩,但对其他的女孩子并不淡漠或厌烦。常在路上碰到一群年轻女子同他打招呼,他总很礼貌并友好地予以回应,眼神之中隐藏着某种温柔,醉人心怀的情意。只是迫于被人们认可的道德的限制,他的眼神中永远流露着某种隐藏。每个女孩子在他看来,都是值得疼惜的。若是将他分成若干个人,他是愿意将每个女孩子都照顾得好好的。他与玉翠一起玩时偶尔总不自觉地将眼前的这位女孩儿与心里另一个似乎很遥远的女孩儿看成同一个人,那个很遥远的女孩儿就是向三妹。但这份遥远没有人能缩短,拉近。有人说一个男子一生会发生三种感情,一种是回忆,一种是成长,一种是生活。那么似乎这份遥远注定是让他拿来回忆的。自小一起长大的这个女孩儿,似乎注定是让他成长的。只是同他来生活的,又是谁?祖华天生就有诗人的气质,我们知道,诗人是爱一切美的,任何明智的人都不应该责备。只是他又不是诗人的命。

木匠看着两个孩子一块儿长大,对这俩人之间的感情看得十分清白,又经这小子这么一问,更坚定了他心中的想法。决定也要促成一番美事。

木匠坐在祖华床头,拨弄着脚上草鞋的鞋耳,一面想着他淳朴的心事。这时问祖华:

“你给我讲实在话,你可欢喜我屋玉翠?”

“彭伯,我……”祖华闭上了眼睛,浓厚乌黑的眉毛轻轻抽搐了一下,在想着另一件心事,但那件心事终归只是个虚无,活生生地将那一点执拗粉碎了。

“你是看不起我屋家境?”

“不不,彭伯,我……没话说,你就要问问她的意思去了,我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小子,欢喜就好!一切你彭伯办。”

祖华娘从外面回来了,一进灶房祖华爹就把她叫到跟前,轻声说:“彭木匠来哩,到堂屋跟祖华讲话在。”

“他来看祖华?”

“给咱儿讲亲。”

“讲亲?”

祖华爹照木匠的意思加以适当的修饰将一切都告给她,她会心地一笑,“好倒是好,”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去年的情景,浮现书记的高大的屋子,以及那两座碾坊。“几升米几块肉?你跟他讲定没讲定?”

“也只是几升米几块肉的事,玉翠这丫头好哩。”

“我早看出他对那丫头的意思了,她人乖巧,就是干瘦了些。”

“吃多点饭,养两个大胖小子,就肥起来喽。”

木匠待祖华睡下了走出了堂屋,三个人不用再商量各自心里有了底。已是九点多的样子了,秋风吹得门前竹林沙沙作响,从这沙沙声里,听得出秋叶的寂静和寒冷。木匠裹紧了身上的蓝布褂子,由祖华爹点了火把送过河去,把火把递给木匠,木匠举着火把走回了王望材家里。王望材一家三口还坐在灶房扯寡话,过了一刻钟左右,就全部睡下了。木匠心满意足,只等着明天削木头钉板子做天花板,他的心里,也还等着“明天”的另一件事哩。

一个礼拜后,木匠给王望材家的天花板也做得差不多了。他回了杨家寨,第一件事就是询问玉翠的心思。

“玉翠,你不小了。”

玉翠平时被木匠宠着,因为母亲生下她半年后因木匠“不成器”,日子过得清苦就跟人跑了。木匠一方面恨那妻子,看到二女儿的脸膛跟身姿便不由得想到痛心事,但另一方面又不能把这仇恨放到女儿身上,反而更加心疼女儿。再者已过了十多年了,男人是不容易记恨的。

“爹,我还小。”玉翠嘟着小小的薄薄的嘴唇有些赌气的样子。

“这个年代小也要嫁人的。”

“爹,你要卖女儿啊?”

“要是卖到好婆家呢?”

“那也不要,大姐都还没嫁,妹那末能抢先呢?”

大姐玉环在上牛栏门板,听到屋里爹跟玉翠的谈话,她是早明白爹的意思的,她也很愿意招个上门郎留到家里照顾爹。因此虽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天天在外放牛也不见她去找哪个小伙子。儿女的感情,是不是也是父母决定的?倘使那母亲没跟人家跑,再生个儿子出来,玉环也应该找到中意的青年了。但一切都是必然,没有什么可埋怨和悔恨的,农村人甘心管这叫命。

玉环一不留神一块木板打到黄牯牛脖子上,牛脖子上的铃铛便钉玲玲很美妙地摇了起来,空中也像抛撒了一大把铃铛,连透明的空气也变得好听了。悦耳,甜美。

“大姐赶牛转来了!”玉翠惊喜地叫了一声,眼睛像装了两瓣雪香,明亮得耀眼,有些灼人。

玉环随玉翠进了屋,看到坐在火坑边吃草烟的父亲,他蓬松的头发上还沾着木屑。她温和地拉住蹦跳的玉翠,说道:“二妹,要是给你讲到旮湖寨陈家脚下呢?”

玉翠一怔惊,脸颊一片绯红。

“那还去不去?”

她略带羞涩地扯着玉环衣袖,“大姐,你莫乱说。”

吃烟的木匠看着一对女儿哈哈笑了起来,从他嘴里涌出的烟雾,似乎也欢快地哈哈笑着。

祖华这方面,他已能下地走动了,但还未彻底痊愈,又听寨里人说这个秋季要征兵。于是每天到河边,田塍,天坪走动,希望尽快好起来,过保靖报名当兵去。他将自己的想法告给爹娘,爹和娘自然又喜又惊,当兵是一条出路,但卖命又是一条出路,而这两条路又是同一条路。祖华家还剩两弟兄,三老生性孤僻,当兵要将长了肉瘤的脸给更多的人看,自然是要不得的。二来国家有难,作为一个健壮的男子,当兵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祖华爹依然表现为一副含蓄的样子,只是他下巴上原本横着长的黑胡子竖着长到了下巴尖上,黑油油的一蓬胡子里掺入了几粒米粒。娘赶夜做了两双布鞋,她常在祖华面前表现为一副愁容。女人的心绪很需要些理智与力气来控制的。

祖华娘翻过山头将祖华当兵的事告给了木匠,木匠没有对玉翠说明,只叫她过旮湖寨去跟祖华玩两天。既是老熟人了,也是未来的亲家,木匠对两个孩子是放心的,不怕他们在未准许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为道德所不齿的事。

祖华又过二队上去看油坊碾坊了,心里仿佛有什么心事要找油坊碾坊默默倾诉。他一直徘徊在一座油坊前,兀自聆听着有些让人心烦的轧轧声。连续不断的浸透了茶油,桐油,菜油香味的声音不像平日里那样温和,柔软,甚至平添了丝缕难分的诗意的忧伤。他竟有唱首山歌的欲望了。

相隔几块梯田的那两座碾坊,在淡金色的晨光中显得庄严和寂静,这份安详,像是富足的秋为大地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

碾坊后边,矗立着书记家漆得油亮的高大的屋子。“吱咯”一声门响,向三妹从屋里出来,下了阶檐,一眼瞥到不远处的油坊前的田塍上坐着个人,那人她只要望见一片影子就认得到的。她理了理鬓角,轻快地下了几条湿漉漉的田塍,走到一块稻田的另一条坎上。祖华感觉到有人在走动,他稍稍向右偏了下头望到一副红绿相间的碎花身影,宛若一朵硕大的娇媚的芍药。

“你怎么的?到这里做什么?”向三妹与祖华隔着一块田问道。

“来看油坊的。”

“不看碾坊?”

“你屋人都还没起来吧,碾坊哪里开门了。”祖华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三妹,谢谢你帮我做的一切事。”

“你讲什么胡话!”

祖华没再答话,起身走了。向三妹低着头将一张圆脸映在田里,清水里的脸庞微微地荡漾了许久,痴了许久。

玉翠找祖华来玩,看到祖华正在门前河坝上搓一件褪了色或染了色的大衣,大衣白里透着黑,黑里泛着白。

“你硬是勤快,还洗衣裳。”她拿了两大把粉红,金黄的野菊花从远处的河岸走来,恰似一位待嫁的新娘子。

“玉翠,我准备要过你屋找你来,哪晓得你先来了。”

“个把月了你咋没来?是我爹叫我找你来玩的,他恐怕觉着我调皮,管不到了吧。”

“我前阵子不方便走动,所以没来哩。不过你是有点调皮。”祖华又低头搓衣了。

“你讲哪个调皮?”

祖华看到玉翠的两只眼睛鼓了起来,生怕她要发气了,赶紧说:“不过更乖巧。”

玉翠鼓起来的两只黑眼睛又很满意地恢复了原位。

你刚才讲不方便走动,怎么的?

“割谷子时没注意划到了一口子,不过已经好了。”

玉翠的小嘴巴张成大大的鹅蛋形,赶忙从河岸下到河坝来。

“你咋没给我讲?我爹也不给我讲,他肯定早晓得的。”

她的话有些埋怨木匠的意思,但没说出来的意思是更埋怨祖华。祖华的事告给她,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否则就把她当成了外人,她自己可从没把祖华当外人。

“玉翠你莫发气。”

“来,到岸上去。”玉翠抢过大衣,仔仔细细搓了起来。那两把野菊凌乱地飘在河里。水流得很慢,花也飘得很慢。飘着飘着,浸了水的小小花朵似乎在轻快地嬉戏,显得更娇嫩,鲜美。但凝了神去看花,看着看着看到有两股粉红的,金黄的忧郁在河流里飘荡。

“玉翠,我过两天过保靖报名当兵去了。”

“嚓嚓”搓着衣服的声音突然凝固了似的,玉翠运动着的手在运动中停滞了。

“咋起这想头?”

“玉翠,老辈人们尽讲好时代到了,讲我们生到了好时代。真是哪里的话,讲不定还要打仗哩。”

“打仗也打不到湘西来!爹讲就是山多,才出了土匪。”

“打不到湘西打到别的地方,终归是我们国家。”

“你……犟鬼头。”

两个人不再争论了,究竟打不打仗,打仗了又打不打得到湘西来,终归是要打了才知道。祖华跟玉翠心思当然不一样了,他没想过打仗与否,总之国家要征兵他就应该出一份力。

原本爹娘是要他再过两个月过保靖去的,他只管脚好了没管时间是不是到了,过了几天就去保靖了。

临走之前玉翠来送他,什么话也不多说,她说得赢木匠,却说不过祖华,只嘱咐了几句让他保重的话,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捏出两条粉红色的印子,祖华只是傻笑。

“玉翠,提亲的事彭伯跟你讲了?”

玉翠点了点头,脸颊也像被哪个捏出了两条粉红色的印子一样。

“你不小了,我我要当兵去了,你欢喜哪个小伙子你就嫁了吧。”

他说得干脆,但有一团乱麻在心里缠绕,有一种割不断的情怀,为了这世上另一些人好过些,他又宁愿割断这份情怀。

玉翠瞪大了两只小巧的眼睛,仿佛有两瓣雪香在她眼里又冷又亮,有些灼人。

1966年秋,祖华过保靖报名当兵了,与他同来的还有最要好的两个青年,王生和向贵。向贵有三弟兄,两个哥哥都已成家有了儿女,父母不忍让两个哥哥去当兵,故劝说他来。王生则因听说祖华要当兵,自己也跟着当了兵,“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他跟祖华说。倘若这义气少点感性情怀,也许倒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只有祖华只为国家要征兵而来,但他只把这个原因告给玉翠一人,他想老辈人们也许不会理解,同辈人或许只当玩笑。唯独玉翠,他把她当自己唯一的知己,因为除了她没有女子能让他安放心事了。

报了名被编配到贵州,祖华想也挺好,毕竟与湘西只隔一条概念中的界线。祖华家族原是黔北边境的,后由曾祖父迁到湘西。

在贵州训练了两年,军队里允许回家探亲,他先写了一封信回去,问玉翠嫁到哪个寨子的,杨家寨?旮湖寨?溪洲?还是保靖城里?他是希望玉翠嫁到城里的,这样要比在农村过日子强,吃穿基本上不用愁了。他又希望她嫁到旮湖寨,他有两年没看到她了。

玉翠心窍子早开了,但却对哪个小伙子也不敞开,她在守着一个梦,一个还没有发生过的梦。祖华走后,她仍然常来旮湖寨,比祖华到家里时来得更频繁。有时看着山,想着李库或者庙坡上突然出现一副穿着整齐军装的身影,军装的绿色,差点让她误一位看到了一棵最挺拔的树。有时看着李库脚下的小河,想着河面上突然飘荡着两把散乱的野花。紫罗兰?栀子花?野菊?抑或吐着料峭寒气的腊梅?现在,李库脚下的荒土里的两棵腊梅树,正缀着朵朵深红色的小花。一眼望去,李库脚下好像披了两块红绸子。两块红绸子,撩着火一般的热情,似乎这个冬天,也应该有一点热烈的火来将寒冷燃烧了。因为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不知迎接的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还是晦暗的春天。

祖华回来了,水到渠成,时间到了梅子就熟了。祖华与玉翠在一栋三开间的木房里完了婚。

两个原本就该融为一体的身子终于融为一体了。祖华搂着玉翠,如搂奶搂酥,多年的感情加上两年军队的训练,他的力量与爱无遮无拦地如白色的瀑布般倾泻到玉翠身体里,心田里。玉翠期盼已久的愿望终于在今夜成了现实。她抚摸着祖华每一根粗壮的肋骨,每一寸为太阳与时间磨砺得结实的肌肤。她感受到,他如铁如钢,似火似阳。房里桐油灯昏黄的光亮,如清水般洒在男子壮实的胸膛去哪个,如一首圣洁的乐曲跳荡在女子雪白,丰满的乳房。

军队里可好?

“好。我当了班长。”

“那末当到班长的?”

“部队上讲我思想进步。”

“打仗不打?”

应该不打,当今讲究和平发展。以后的事也讲不清噢。

“那都干些啥?”

“训练。挖土。种包谷。种谷子。”

夜已深了,东方一道银白的光亮划过寨子东边的庙坡山顶,划破了天空一片乌云投在庙坡顶上的影子。一方有人欢笑,一方有人哭泣。

祖华在家里呆了两天,离别了老父老母,辞别了新婚妇人,又赶回军队去了。

玉翠觉得肚子里从此安置了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像小兔子一样在她的肚子里,心里,跳来跳去,撞去撞来。

她像是由粉红的桃花捏成的,提了木桶到寨子西南处山洼里的那口井里打水,再晃晃悠悠地挑回来。这口井由寨子里人砌了方石板围起来了,防止老人或小孩子滑倒跌进去,如翡翠似的深井,跌进去就要要了人命的。大伙儿给这口井取名为“大水井”。玉翠常到大水井来给自己,祖华爹和娘洗衣服。她做着一个少妇常做的梦,不久的将来这洗衣盆里还要添一对父子的衣裳进来。这么想着,嘴角便安置了两道甜蜜的线条。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翠觉得自己应该看到酸萝卜而大开胃口,或者应不自觉地想念热天里梅子的味道。但那也只是她的想象与渴望罢了。她的心,她的脑子想,偏偏她的肚子不想。

祖华娘饭后饭前不忘朝儿媳妇儿肚上瞥几眼,想瞧瞧肚皮长成了尖的还是滚圆的,尖的怀的是儿子,圆的是女儿。每回总让热心的祖华娘失望,既不是尖的也不是圆的,只是肚皮正常的样子。时候不到,时候不到。每个人只能以“时候不到”宽慰自己了。

玉翠生性就是乖巧的,不拘到了什么时候,乖巧总不会丢失。一个人身上的美德若何时也不会丢失,那将不枉造物主赐予人的完美。吃夜饭时她乖巧地夹蛋到婆婆碗里,祖华娘闷生闷气地又夹起蛋丢到锅里,那神气近乎是掷去的。祖华爹看不过意,咳嗽了一声,反而显得局面更为尴尬。三老倒是挺欢喜这个二嫂,因为二嫂也时常帮他洗衣服。

“娘,咋不吃蛋?”

“留到你们吃,莫忘吃了还有活儿!”

“我们吃了。”玉翠的笑已有几分少妇的那份成熟,庄重了。

“还有你爹跟三老要吃!”

玉翠初为人媳,她感到这重身份有些沉重,她又怀念自己在杨家寨当姑娘时的快乐了。而当下真冷啊,又一个冬天了。

“还只一回。祖华,你快转来吧。”玉翠剁猪草时祈祷声也咚咚咚,到河坝上捶衣服时祈祷声也梆梆梆。祈祷,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仅有的法宝。但无论是祈祷还是朝拜,不管是对女人还是对男人,天命,命运,总不是你期望它改变就改变的。更多的时候是你期望不变,它变了,你期望改变,它却不变。

祖华随部队到了江西,他回来过一次,没有看到玉翠肚子一样,也没有听见更稚嫩的哭闹声,在他,仿佛是并不惊奇的。生儿育女往往是老一辈人更为操心的事,祖华的心里,认为世上一定还有比生儿育女更重要的事。比如当兵,比如走过许多遥远的地方,也做了那么一两件遥远的事。他这回也只预备到家里歇两夜,第一夜陪着阔别将近一年的玉翠说了些话,听玉翠说了些痴话。

“我有不起孩子。”她是真的难过的,听那声音里,也掺杂了浓厚的愧疚感。

“莫急,咱不忙,哪时有都可以。”

“要是没得咋办?”

“莫乱想,有得起。”

……

……

“你要有良心啊。”

“快睡,莫傻了。”

第二夜他坐到门前的河岸上,到田塍上散步,天上的月光朦胧,地上的芳草萋萋,各样的野花藏在青草里,酥软的芳香藏不住的,爱与美也遮挡不了。

他走到了二队上看油坊碾坊,这是他从小的乐趣。有两座油坊已拆了,如今还有一座油坊和书记家的两座碾坊。他只远远地站在田塍上望着油坊碾坊模糊的轮廓,他要从油坊碾坊微白的轮廓里找出流逝的童年,少年,与这不久就将过去的青年,还有那未知的只能预感到的老年。几座小小的平凡的油坊碾坊,也收藏了许多人的哀乐,还收藏了变化着的,发展着的时光。

看着碾坊时,他想起那个贴心的善良的女孩儿,也许,已经嫁人了吧。正想着时,有一双柔软的细细的手将他的腰抱住了,越抱越紧,他知道,是一双女人的手,他想回头时,腰上的一只手移到了他嘴巴上,将嘴巴严严实实又舒舒服服地捂住了。

“两三年了,你怎么的那末心狠!”

……他无法说话,还停留于意外之中。

“我晓得你又要走的,我也晓得你不欢喜我,顶多……顶多是感激。”女人声音变为微小的哭声了,“我倒是欢喜你要我,啊?莫讲话,你就点头……或者摇头。”

祖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世间很少有中立的选择。

天地如混沌,宇宙万有表现为一。天,夜下来了。没有一丝微光。

女人松开了双手,脱去了单薄的的确良碎花衣裳,解开了裤带,拥着祖华轻轻地没有一丝声音地倒在长满青草的田塍上。女人柔弱的抽泣与呻吟,令祖华心如猫爪抓着又如刀绞。两副火热的身体紧紧交融,化成一块儿糖了,那么柔软,那么甜。田塍上的一层厚厚的青草承载不住双重的重量,皆柔顺地倒伏成一片。“嗒”草稍上滑落的不知是一滴甘甜的露珠,还是一颗咸咸的汗水。

(三)

两天过去了,祖华回了部队,部队又由江西开到山东,安徽,最后在江苏驻扎了两年。第一年祖华与家里经常通信,有时回信是爹写的,有时是玉翠写的,都言一切尚好。第二年通信次数减少,而回信,都是爹的字迹。

1974年,祖华正式退役。当了八年的兵,训练了三年,种田种地种了三年,两年跋涉在路上。摸过枪,到各地打过几次残余的土匪,但都是些小仗,如晴天里落了几颗雨。晴天里的几颗雨,只当是几颗汗水,哪里有雨的影子啊。这样的时局,于个人,从某方面而言也许是不幸的,但对于整体,毕竟是发展,是进步。由单个的人组成的整体具有单一的人所不具有的意义。退役回家当天,七九二零团团长朱到亮与政委李淮章来为退役的同志们送行。

“陈祖华!”

“报告团长!”

“那块地里该种什么?”

“包谷。”

“这块地哩?”

“黄豆。”

团长朱到亮乐呵呵地拍着祖华手膀子,将与兵最后一次对话,最后一次重温军营里那点伟大而又平凡得单一的日子。

每个退役的兵既留恋部队的生活,也思念家乡,念着那多年未见的亲人。有的人眼里,是笑影,有的人眼里,是泪水。但都是同一性质的欢乐,为家而欢乐,一个大家,一个小家。

祖华也带着一重性质的两重欢乐回了家。

回了湘,回到了湘西,转到了保靖,过了阳朝乡,进了旮湖寨。祖华不想即刻就过木桥,他愿保留一段距离来收缩,平复他那颗心震动的幅度。只站到门前小河的另一条岸上,唱起了土家族山歌:

太阳出来照尘埃,

金花银花滚下来。

金花银花我不爱,

只爱小妹好人才。

他想理应听到玉翠甜甜的淡雅的歌声,那样回应着:

大河挑水不用瓢,

大山砍柴不用刀。

小妹不要郎开口,

只要眨眼动眉毛。

但他并没有听到玉翠的回应。于是迫不及待地大声呼喊:

“咳!我转来了!”他的声音渗入了几分沧桑,几分空洞在他的声音里回响。

“到屋没到?玉翠,爹……”

祖华娘最先从木房的堂屋里走出来,头上还是缠着那条白色帕子,白色已褪色得很厉害了。

“娘。”

“哎,转来了转来了哟。”娘跟祖华过了河,她牵着儿子那双骨骼粗壮的手,几几乎牵不动了。

“娘,王生到山东和我分散了,后来听人讲他害病死了。等会儿我还得告给他屋爹娘去。”

“噢,好,好,告给他爹娘去。”祖华娘两顾浑浊的泪从眼角溢出,她又抓住祖另一只手,确信自己看到的是活生生的儿子,而不是那不幸的糜烂的肉体。

“娘,莫哭了,我好生听到你话的,转来了。”

一进到堂屋里他看到玉翠背对着门坐到矮凳上。她长肥了去,宽阔高大的背影都能盖过祖华了。

“玉……”

“祖华。”

祖华的笑容僵到了眼角上,他有些惊奇又有些惊慌。她不是玉翠。

“祖华,是我,黄金丽,你还记得到记不到?以前到二队上田里,你和几个小伙子给我赶水鸭子。”

祖华略微迟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答道:

“好像记得到,你屋里水鸭子真犟哩。”

“你还记得到呀。”黄金丽生得一副贤淑的面容,身子肥胖,个子高大,胸前的乳房高耸着,似要涌出一盆汁液出来。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闪着光亮,那张可爱的小嘴微微张开。

“是呀咯咯,”祖华转向娘问道:“娘,玉翠过哪去了?”

“下不出蛋的鸡婆你还惦到?转她屋去了,去好久了,她不肯到你屋坐和你过日子了。”

“她怎么的了?莫傻又傻了。”他这一句话没有期待回答,他已预感到什么事情了。撂下背上的背包,没有脱下一身绿军装,就翻了山头过杨家寨去了。

玉翠家的房子已在不知什么时候从世上蒸发了,也有可能是液化了,流到土里去了。只有一片片破碎的爬满苔藓的青灰色瓦片,一块块腐朽的木板,杂乱地堆到原先是灶房的地上。

“这屋人啊,出去几个久了,过江苏去了。”一位好心的过路人看到祖华呆愣在瓦堆里,因而好心地告给他关于这家人家的去向。

“二女子不听讲,跑了,过江苏卖二嫁去了。”一个头缠黑布的老妇人与第一个好心人迎面而来,擦肩而过。因为看到祖华背影高大挺拔,是个健壮的后生,故将后半句也说出来了。

有一声声冷冷的笑声从瓦堆,木板底下窜上来,像风吹过风铃般美妙,却又有些灼人,灼人耳朵,灼人眼睛,灼人心,灼人肺。

玉翠因四五年来一直未孕,与祖华娘的关系日益紧张,婆媳几近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玉翠生性乖巧,但倔强是藏在心底的,逼到一定程度,自然由倔强来做最后一道法宝了。前面说过,祈祷是孤立无援的女人仅有的法宝,却不是最后一道。她也曾怀疑过也许是祖华自身的问题,但终究宁愿相信婆婆的话是她自身怀不了孩子。在祖华退役前一年,她就同家人一起过江苏讨生活去了。她选择离去,是因为想珍藏住爱情的回忆呢?还是世上还有一种比爱情更能支撑人生活下去的东西?玉翠刚一走,祖华娘就将二队上的黄金丽接到了家中住,黄金丽是她早年就看中的儿媳妇儿。黄金丽又自小就欢喜祖华的。

黄金丽给祖华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女儿夭折了。祖华买了十一只羊牯子,整日整日到李库,庙坡上放他的羊。牵着十一只羊,好像牵着一群活泼的欢喜跑动的孩子。到李库放羊时,他久久地望着二队上拆掉了油坊碾坊的水田里哞哞叫唤的水牯牛,黄牯牛。然后是一排排开进来的隆隆作响的耕田机在水田里毫不费力地犁出深深的垄沟。书记家的那栋高大的木屋不见了,在原来是木屋的地方,一座白瓷砖高楼正在修建。祖华想起了向三妹,她被逼着打掉了孩子,随后被无情的父亲嫁到卡洞坪。关于卡洞坪这个地方,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养女莫嫁卡洞坪,

砍柴要上烂泥寨,

背水要过猛窠坪,

行到深山跌一跤,

只见背桶不见人。

到庙坡放羊时,又望着李库顶上巍峨的高高耸入云霄的网络信号塔,信号塔闪耀着银白的光亮,放射着电磁波这种特殊的看不见的物质。

“羊牯子,转去了。”他耐心地牵着一群咩咩吵闹的小生灵。在那咩咩声里,有很多东西,他迟钝的听觉,已听不太懂了。

今晚的月光,流泻成朦胧的莹白的雾霭,雾霭里一截截瘦削的枯树枝隐隐绰绰。一轮圆润清明的月亮浮在淡绿色的苍穹。

李库脚下的一座石屋里,锁着一个神智不清的老人,从石屋里传来苍老,悲凉,但却铿锵的歌声:

我的羊在山顶,

山顶的庙里响着铃音,

儿啊,

快快去赶,

急急去牵,

宰了在炕上悬成一片。

我的羊在山顶,

就要跟庙里土匪结亲,

儿啊,

抢也莫怕,

逼也莫怕,

保佑你有天神和地神。

我的羊在山顶,

十七青年参了军,

儿啊,

保家卫国,

儿女情长,

要把生活记在心。

我的羊在山顶,

家事国事都已平,

孙啊,

忆起我的壮年,

思量我的老年,

过了整整八十年。

唷咳,

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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