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田野镶上了一层酥脆的薄冰,一片微微起伏的银白色中泛着浓郁的翠绿色。又仿佛是翠绿里溢着脆弱的银白。
宽阔的水泥路冻僵了,狭窄的错综缠绕的田塍冻僵了,甚至将脖子缩进棉袄领子的行人也冻僵了。而唯独田野上的那一片翠绿,仍然涌动着一波一波柔和的泉源。
穿透狂野的冬天的寒风仿佛生了锈,拂过光秃秃的树枝时在树枝上留下了点儿枯瘦的铜锈。滚过田野时在薄冰上留下咔咔作响的铜锈。一棵棵矮小的青草便摇曳着轻盈的身姿,荡漾着壮硕的生命的热情。待寒风将锈渍脱落在原野,随后席卷山头,消失在大地无边的角落时,一棵棵青草又将自己武装起来,举着一根根锋利的戟,一把把尖锐的剑。田野到处晃动着金属与金属切割的声音,那样庄重。晃动着生命与自然法则碰撞的声音,那样厚实。
自然法则既无情又有情。它规定春天百花盛开,夏天草木繁荣,秋季零落,而把贫脊留给腊月。但在这为暴风雪侵略过的时节,田野上竟还生长着昂扬的青草,这是偶然与侥幸,还是自然留给大地唯一一丝温存呢?也许没有人能回答出这个哲学问题,但发生的都是必然的,我们也只得欣喜地接受自然赐予我们的这份欣喜。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雪屑消融了,仿佛经受不住青草浓浓的绿色火焰的炙烤而从这个有严峻考验的舞台上退出了。现在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无遮无拦的,清清白白的现实。路人皆行色匆匆,躲在屋里烤火的人也将木窗或铁窗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个人欣赏这片廉价而珍贵的风景,独自歌舞自己,演绎自己的草儿仿佛是孤独的,它们的价值无法得到衡量与确认。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只要生长在大地上的生物都不会孤独。农人们都明白此刻自己的稻田里生长的是什么,那些青草是休耕的田地收获的欢乐,是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垄沟治疗自己伤口的良药,是水稻从未谋面的亲戚。也是农人生存的支柱。农人们并没有停止对田野的劳作。只要推开门放眼望去,远处或近处的青草就会告诉他们这块田地是存在的,这块田地是肥沃的。到了温暖的春天,农人搬了耕犁或驱了耕田机来到田野,黑土地上便跳跃着牯牛诚恳忠实的身影,响着机器隆隆的喊声。到处充斥着新翻的泥土的芳香。而忍耐了一个寒冬的青草,成了杂草,一棵棵,一蓬蓬,一片片地跌倒在水田,被寒光闪闪的金属碾得粉碎,葬身在千万道垄沟里。它们的价值这时又得到了双重肯定,有价值的事物总要牺牲的,青草牺牲给田野,牯牛牺牲给田野,人,最终也会牺牲给田野,牺牲给生养我们的大地。
但无论如何冬天的田野上的青草绝对不等同于杂草。它们不像六月里的稗子,挤在禾苗中抢夺养料,又要辛苦农人们下到没膝的泥中弯腰拔掉稗子。而它们生长力也极强,常常剩下没有拔掉的一两根稗子,又会繁衍,蔓延,着实是作物的一大危害。而冬天的青草,是稻穗在收割那一刻就向它们嘱咐好的,在寒冬腊月帮助照看田地,田地太过墩厚,只知一味奉献,给予而从不索取。农人在年末要在家里对一年来的耕作进行总结。因此青草便俨然成了冬日田地的守护者。这一个个守护者同荒漠中的军人一样,以寂静和忠贞驻守在中华大地的边疆。这一个个守护者同边陬僻壤里的工人一样,他们默默开垦荒土荒山,修建险峻的山峰里的公路,建立起一条条人与人沟通的桥梁。我每回由外地回到湘西,坐长途汽车时总会看到公路上拿着铲子,铁镐,戴着头盔的工人,即使大雪铺天盖地,他们也要一铲一铲铲着沙石,挖着泥土。人们得以目睹如银龙一般蜿蜒在重峦叠嶂的山群里的公路的雄伟姿态,却不会知道一个修筑公路的人的名字。这份静默与守候,是何等的崇高啊!想到此,没有人种植,没有人收割的青草,又仿佛是另一种力量与精神的象征。
我走进田野,一朵朵娟秀的浅棕色梅花印在堤岸上,不久之前一条满身人情味的大黄狗轻快地跑过,它的眼睛里,一定有植物与动物交织的那条线划过。靠近田塍的田野边缘,歪歪斜斜躺着一只只脚印,是哪个刚到镇上赶场买完年货的老人留下的吧。被每一只脚印深埋过的青草,又毅然地昂起了头。
“没有人种植我们,没有人收割我们,却有人读懂我们。”冬日的田野呈现一派清新得可怕的美,和一声声大声呼唤着的寂静,深深镂进我的心灵。
山崖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