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满星星点点白色烟灰的背影佝偻着在屋檐下晃动,晃动成轻柔晶莹的画面与线条,晃动成几分彷徨,几许无奈。脆弱,孤独,坚决。
他拄着根漆得油亮的茶木拐杖,一顶破旧的黑皮帽歪斜着戴在头上,身着一件常年不见更换的黑皮大衣,一直遮到弯曲的膝盖处。宽敞的胸间仿佛掩藏着旧时代的光荣。每天在屋檐下缓慢地挪动步伐,浑浊干枯的眼睛从皮帽下望着马路对面的那座高山,从前有过和尚居住,故名庙坡。
“喊你爹跟二叔赶羊去,到庙坡顶上,还有十一个,他们关到我不准我去。”我轻轻走进他跟前时他抬起那张沧桑的脸庞告我他的心里话。匾平厚实的下巴裹在一篷白胡茬里,一条条横着跳跃的皱纹一直扯到两只宽厚的大耳朵下,神态平静,没有久病过后的萎靡和衰颓。我听母亲说,他日里夜里要求父亲跟二叔去山上赶他的羊,那一群软绵绵的如雪如絮似的羊儿早在他病危之前就卖掉了。我不知道当前面对的是一位给我起名字,儿时教我认字的八十岁老人还是一个重返单纯淳朴的孩童。
我也冲动地想要告诉他清醒的现实,然而当他又一次肯定地说羊儿就在山坡上吃草并叫我去赶回羊圈来时,我又动摇了粉碎一个纯真的梦的决心。他穿一双鞋面裂口了的棉鞋,双脚搁在一个装了半盆木炭的六边形火盆盆沿上。在他那颗曾经聪慧勇敢,而今如混沌未开的头颅里最为牵挂的却是一群虽温驯但并不能与他交谈的羊儿。羊儿似乎比儿子更让他上心更值得他去念想。
“你莫听他们胡话,羊儿每夜在山脚歇息,我到坡上每夜同羊儿困觉。”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葱茏的柏树掩映着峥峥峭壁,为秋霜冬雪打焉了的椿树叶在繁茂的丛林中闪耀着点点明亮的红色,黄色,紫色。山脚绵亘着层层叠叠的长方形稻田,灰褐色的齐齐整整的稻茬铺满了田野。一簇牛乳般月光般迷朦的烟雾在半山腰曼妙地升起,犹如一首土家味浓烈的乐曲缭绕在树丛间。那是有人砍了荆棘刺丛在烧炭,烧炭是当地延续下来的传统的取暖方式,烧柴火烟雾大容易熏着眼睛。今天父亲跟二叔翻越几个山头,去水库边为爷爷烧炭去了。
有两块数年前从山顶滚落下来的颜色鲜明的岩石躺在山麓的水沟边上,莫非他就将这石头当作他那些听话的羊儿了。在岩石背后的常开满指甲大小彩色野花的草坪上,那只最大的母羊曾追逐过我,原因是我抱着它的两只羊崽玩弄。我们绕着圆形草坪跑了好几圈,一前一后,一后一前,它的脚步永远追不上我,就像它的兽性永远超越不了我的人性。自此以后,我对于羊总有几分挑衅意识与等级优越感,而爷爷,他同羊一起睡,一起跋山涉水,似乎委屈了自己的人性。他不是不懂万物平等,但万物仍有别,只是他在远离儿女的岁月里将对人的爱不得已转让给羊群,他亲手带大的如亲手抚育成人的子女般的羊儿。
我又询问他为何要急着将羊赶下山,他回答说应该牵回来在炕上熏成一片,我家三只,二叔家三只,剩下的分给邻居作年肉。然而他立即又反悔了如一个孩子般忘却了前一句话。“实在赶不到就上交给国家让国家给咱守。”爷爷青年时期当过兵,所以无论生活在什么年代他的心里都始终挂念着国家,而我们当今的青少年很难再有那样的爱国热情。
爷爷当兵是1966年,他跟随部队到过赣浙,江苏,安徽,山东一带。他们团是七九二零团,团长是朱到亮,政委叫李淮章。爷爷当过五年班长,我问他怎么当到班长的,他露出一口粗大结实的黄牙,裤管扫过火盆的烟灰,说:“思想进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跟咱们握过手,周总理问咱打哪来的,咱回答讲贵州。”我们老家原本是贵州的,后来迁到了人烟稀少,山高水急的湘西一隅。
爷爷一直到七十年代才退役回到老家耕田种地,他的军旅生涯也许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味的一段过往。他只是一个普通兵,跟千千万万士兵一样,以平凡的身份沉默地履行宏伟的职责,没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历史了,时代无限,时间无垠,任何一个人的历史相对于无限的时间而言都太渺小。我们必然多多少少会忘却历史进程中的一些疤痕与辉煌,个体的或整体的,但我们也有理由与义务,甚至以对人类发展的虔敬,来铭记一些人或事。可以关乎整体,也可以关乎容易被忽略的个体。
他回忆起他的从军时代时眼里闪烁着清明的泪花,他将最为灿烂健壮的年华奉献给国家,又将最为安定成熟的晚年施予给一群羊儿。生命的两端是否平衡,很难说清。
“咩咩……”门前沙子路上的一棵杉树下摇摇摆摆走来一只壮硕的犄角弯曲的羊,我想这时他的心里也许会感到宽慰。但他扯起宽敞的衣袖遮盖住了脸,“爷,你羊转来了。”“你莫扯谎,我最大的羊有它几个大。”我看到了一位老人天真的执拗。“喊你去告大姑来赶羊你不去,你爹跟你二叔关到我不准我出去。”他倚在砖房墙壁上,几跟铁栏杆围着的窗子张着空洞的嘴巴。为防止他随处走动跌倒爷时常就被关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内心该同这潮湿的窗子一样绝望吧。自由,灵活,美好,在这方窗子里挣扎,挣扎成一个老人迫不得已的顺从。
这场大病夺去了他的活力和生存下去的大半希望,他不切实际,不合逻辑的思考在多数人看来是荒谬的,而我却认同并且同情他的苦衷。我也相信山上正活泼地跑动着一群可爱的羊儿,它们小巧的蹄子跳跃出生命圆润的光点。隆起的篷松松的脊背划成一道又一道纯洁的,守望的风景。他深知自己在世已没有多少时日,除了羊儿已没有任何东西让他牵挂,甚至生命本身,他也没有去留恋。他说死是阎王的命令,抗拒不来的,死是天道,违反不得的。“好孙囡,能活还是活着好些,死了没得思想了。”
“那你还挂清明做么子?人死了没思想了,不得保佑人。”
“当然不得保佑人,做个纪念啥的。”
我确信爷爷在部队时思想是进步的,也许他并不能解释思想是什么。而你我,谁又能解释清楚何为思想呢?难道仅仅将思想两个字以标准的汉语说出来就具备思想了么?他一生一定只规规矩矩地说过两次思想,一次在部队,一次在重病时期,一次在青春,一次在老年。先辈们对于严肃庄重的深刻的字眼往往深思并谨记在心,当今人们对此却任其泛滥于口角,而不是呵护于心加以珍藏——这笔世界的财富。
他的羊还在山坡上浓郁的树丛里温柔地歌唱,山顶的寺庙里响着羊儿脖颈上铃铛的圣洁的铃音。和谐之音升上云端,载着一个人的希冀与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