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关于一头憨厚忠诚的牛的回忆,他将是幸福的。
与其他兽物相比,虎太过强势而且残忍,马威猛但难于为人驯服,狐狸妩媚且缺乏必要的诚信,龙又似乎只能是人们最美好的愿望中的想象。故没有哪种兽物对于人而言有牛实在,亲切,重要。
混沌初开之时,生命万物皆在无限宇宙中占据了自己的一个位置,而每一个位置却又都那么何乎自然法则的要求。不管牦牛还是王牯牛水牯牛,同人一样在与自然或人事的不顺心上做些斗争外,皆那么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美丽富绕的大地上。人作为万物之灵长必然有能力有需要去驯服一些思想不及我们的动物来为我们的生存而服务。也不知是谁第一个驯服牛来拉犁耕田,也就是这样,牛的使命与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忠实地拉犁耕田。
南方不适宜牦牛的生存,而我家又似乎只适合养水牯牛,因此我最熟习感情也最深的理所当然就是水牯牛了。
它没有一个确定而动听的名字,即使最富诗意的诗人也不忍心为这样一个老实厚重的生命取一个固定的名字来禁锢住它。父母亲每回只是称呼它最原始的名字——水牯牛。而它也那么乐意并诚恳地予以回应,从它的两只黑糊糊的大鼻孔里喷出热乎乎的气流,让人感受到素朴的土地真诚的温度。随着气流而涌出的是如冰晶般明亮的涎水。同时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一双圆滑的铜铃,真实地映照着这个奇妙的世界和各色各样聪明的人。你却也怀疑是这个奇妙的世界和各色各样聪明的人共同凝聚成这两个铜铃。到底其中是浑浊还是明净,却也只由各人去辨别了。然后它甩动着粗大篷松的长尾巴从容地一步步跟随主人的召唤。身体透明的绿蝇子和贪婪的长脚蚊便嗡嗡嘤嘤在它臀部,四肢,肚皮周围转悠。
它强壮的身躯值得我们一家人的信赖,那份坚实的力量就像屋后的那座高山一样给人护佑和依靠。太阳光划过屋脊照到水牯牛身上,在身体的另一面的敞坪地上画出一面宽大的影子,一家人蹲到影子里犹如蹲在一间阴凉的房子里。一条笔直坚硬的脊梁骨从它的脖颈直拉到尾巴根上。头与身子之间的脖子就像是装的一个木桶。两只弯曲的犄角像两把磨得崭新的镰刀,闪烁着金属的银白光泽。两只犄角是它权威的象征,也是它本真的标志,就像狮子斑斓的纹彩是它王的标志,是光明和力量的象征。看着诚实地坦露着自己一切的水牯牛,我不禁在我自己身上寻找作为我是聪慧的人的记号,却许久找不到答案,人的一切标志和象征是掩埋在外表下的,并不体现在容貌,财富,地位上。
它有一副温和的脾气。父亲耕田时一边吆喝一边挥动手上的棍子拍打在它臀部,肚皮上,以致它这两处的毛发稀少,显得更为光亮。它听从着主人口号和棍棒的调遣,一步一步哗啦啦走着直线,曲线,转着圈,反反复复,犁出渐渐变深的垄沟。一块稻田,新翻的泥土和涌动的浑水融合着,欢腾着,等待着来年稻谷的下种。水牯牛,就在犁过的稻田里,满足着,跟父亲在蛙声和稻花香里满足是一个性质。只是一个待丰年,一个说丰年。
我尤其喜爱倚靠在它的肚子上,看它四四方方的指甲大的洁白牙齿在草坪上啃出一排整齐的齿印。一次我在长满绿芜的土地里放牛时,未得到它的容许而骑在它的背上,我想象着自己正骑着一匹威猛温驯的马在无垠的草原上驰骋。清风如一首嘹亮的歌振奋着我的心,也振奋着水牯牛那颗壮硕的头颅。葳蕤的青草纷纷倒伏在我们脚下,仿佛在向我们臣服。如果说身体与心需有一样行走在路上,那么能随同这么一位勇敢的伙伴跑遍天涯,倒也是人生的乐趣和兴味。我拿茶木棍在它背上轻轻拍打出不均衡的节奏,它的脚步却纠正了我的错误而轻松地跑动起来。我没有尝过骑马的滋味,但骑在这头水牯牛背上却让我对于飞奔的感觉终身满足。咔镗,它的右前脚在下土塍时踩滑了,我无意识地摔跌下来,脊背磕在一块嶙峋的石头上。尖锐的疼痛从背部传遍全身。我缓慢地站起来,人在面对一头忠诚但毕竟没有思想的牲畜时还是只得指望自己。也许是侥幸,也许是必然,我的身体并无大碍。但从此以后我自然不再亲近它了。念着它终究只是一头牲畜,无意中犯的过错你却也不能去责备它。
它在空旷的田野同别的水牯牛混在一起时脾气便不再温和了。近处或远处奔来一头公牛,它空灵的黑眸子便顿时像燃烧了两把火,直朝着那头公牛冲去。于是出现两头牛争斗的情景,两头牛打持久战时两双犄角像一把交叉的树枝,在两颗牛头之间生根了。进攻或防守时,则像四把镰刀交错砍着拼着,哐啷啷刀与刀切割出清脆的悦音,让人听到生命抗争和进取的声音。这个斗牛的场面也正显示出湘西汉子血性的个性特征。若来的是头母牛,它的眼睛里也会烧着两把火,只不过是激情的烈焰。登登登奔跑过去爬上母牛的背,自肚皮下伸出最贴身的武器欲侵犯抓获的俘虏,但多半不会得逞,不等母牛自己跑开,另一位主人就来拆散这一对了。牛的交配不可大意,主人一定在寨上物色好了哪家的公牛才放心地让自家母牛接受比一般的高级的交配。其实在这一点上,牛与人又是多么的相似呢。旷野上寂静时,听不见一声牛铃铛的钉铃声,它肚子吃足了草也不安心地反刍,只是在泥塘里打滚以表示对炙热的太阳的不满。最后全身涂满了淤泥,只露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在泥堆里转动。可太阳依然平静地按它自己的规矩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大地上的牛,大地上的人。尔后稍不留意它便挣脱缰绳不分方向地乱窜。这就得花费一家人不少的精力方可制服得了它。
制服它之后必会发生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父亲将它关在牛栏里拿着一根手腕粗的长扁担痛打一顿,一棍一棍地蓬蓬打在它背上,肚皮上,屁股上,头上,甚至那两只崇高的犄角上。从头到尾,留下了一根一根横竖错综的血红色扁担印痕。我的心里充满悲伤,它的表情沉静得同平常一样,神态也没有任何改变。眼睛还是那样一汪泉水,澄澈,映照着我那张忧伤的脸。
后来家人卖掉了这头强健能干的公水牯牛,牛贩子来牵它时它的两条后脚紧紧抵在牛栏的门槛上,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左眼角轻盈地落下来,滑落成一串斜斜的彩色气泡,一捧柔软的柳絮,一片纯洁的白云,一份深深的情意,牛与人的情意。世界与人也在它的两只眼睛里慢慢凹陷下去,凹成一个平面,一个点,一个虚无。接着买入的是一头母水牯牛,同人一样,人的五官单独来看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但一张面容的神态形成一个人特有的容貌,母水牯牛的五官与神态与刚被赶走的公水牯牛极为相似。她的体形也与他的相差不大,我便立即对她产生了好感。将两头牛放在一起,也许我也很难辨认得出。这是以假乱真,还是以真换真?
母水牯牛的脾气与能耐都与先前的牛不相上下。冬天时去牛栏给她喂干稻草,从她宽大的齿缝间漏出一缕缕干稻草嚼碎的芳香,那整个冬天,也被芳香浸软浸柔浸甜了。那时节她产下了一头牛崽,半夜时分家里人正在沉沉的睡梦中无人注意,牛崽被夹死在栏板间。那个寒冷的冬天,也似乎更冷更长更涩了。当她怀着第二头牛崽时不幸发生了,寨子里发生了偷牛事件,母牛被人牵走了。这成了无可挽回也不可更改的事实,这终归是她的命运,她或留在我家或被人牵走,或继续耕田犁地或上屠场做了牛肉,到头来都是一样的命运。人也很难操控自己的命运,何况原本就该是野生野长的一头牛呢。
如今牛栏已拆,成了放打谷机,风车,锄头,背笼等农具的偏房了。我却觉得内心膨胀着空荡感。牛于我们的作用也渐渐变得微小,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现代化的机器生产。
但无论如何,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关于一头憨厚忠诚的牛的回忆,他将是幸福的。
2013.01.25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