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银白的太阳从雾霭弥漫的光秃秃的枝桠间升起,阳光被缥缈的云雾洗得如牛乳般又白又亮,白得纯净,亮得柔和。睁着眼睛看它时,竟像看着一轮沉静的圆月。
苍茫无垠的大地笼罩在宽大厚重的迷朦里,唯独那片错综交叉的枯树枝受着神圣的晨雾的洗礼,太阳抚摸在树枝梢端尤其显现出一派庄严与肃穆。仿佛这幅美妙的晨景不是为大地上的某个人而安排的,也不是为某一种生物而安排,而是为着大地上永恒的力量。这种永恒的力量是什么?我的胸中隐隐有一种难以道说的期待。伸出纤细的五指在头顶晃动,只见五缕晶莹剔透的光柱在空中划出不规则但却充满生机的痕迹。
“花……”一声甜美细腻的喊声从雾中不知什么地方振荡而来,我耳边的白雾有节奏地觳觫着。仿佛有个人不约而来地在未知中等待你许久了,又仿佛是神突然间降临下那么一个人同你分享不可重复的风景。所有的假设我都无从去猜想,只是内心跳动着比白雾的觳觫更热烈的激情。
一只纤弱但有力地手揽过我的双肩,一团淡淡的黄雾犹如一朵娇嫩的黄花在我眼前渐次盛开,比这朵盛开的黄花更美的是一张女子的笑脸。我感到意外并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是什么人什么事什么力量将这位数年不见的女孩送到我的面前?莫非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份最好的礼物?如同我是今天这个晨景的一份最好的礼物。任何人任何美都需要另一个人另一份美来见证。倘若没有了那一截截如瘦削的手指般的枯枝,那么今早的太阳也要黯淡几分。
“没想你真在,我特意回来看你,原想只是碰碰运气。”她的双手从我肩头滑落,在一块为雾濡润了的石板上安静地坐了下来。一朵高傲的黄花瞬间收缩成倍蕾。
我也就势拣了个青石板跟她并肩坐着。即使多年不见,我们也并未让时间与距离隔离得生疏,因此两个人见面没有少一分亲切,也没有多一分热情。好像两个人昨日刚从这两块石板上起身各自回家,今晨又很自然地在两块石板上坐下。我询问她的近况,她的眼睛如太阳一样澄明,但嘴角安置着两道对生活艰难地接受的线条,又似抗争。我是知道她的不易的。我们中学同时毕业,那年我有幸直升入师范大学,她因中考分数不十分理想便放弃了升学的机会。她对上学的渴望是很强烈的,只是家庭负担沉重不得已去沿海地区加入打工的行列。我想起每回经过她家屋子时,总能听到屋内男孩儿女孩儿的哭闹声嘈杂一片,而女孩儿的哭声又像放了闸的河水般又急又多。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压在屋里比堂屋的那根房梁更重。而之所以养了这么多女儿终归只是为了养个承宗接祖的儿子出来。现实的责任又该由谁担负呢?孩子养多了是父母的过错,重男轻女是家族的过错,人口多了是国家的过错?但思想有分错与对么?而一个人的思想却又很难评判出高尚与卑微。个体的人总要将自己的思想限制在国家社会规定的范围内。如今的计划生育是国家社会的觉醒,但自生到死生长在边陬僻壤的人们的思想是很难跟随时代前进的脚步来变化发展的。不可更改的事实终归是她作为长女,必然地将求学的机会让给弟妹。如果她只是顺从与生俱来的命运,对生活以忍受的态度来过下去,那么她是不值得我费一番笔墨来描述的。我若以自己廉价的同情来怜悯她,那么则是降低了她苦难的价值。
“翻年去长沙,记到留意一所计算机学校,明年来找你。”她微笑地说道。笑声一颗颗钉铃铃地在看不见的雾气笼罩的地面跳动,发出一串清新悦耳的声音。一丝丝吸饱了夜里露水的雾缠绕在她指尖,被她的小手捏得粉碎,在掌心留下一摊清亮的水。那是比雾更真实更透亮的水。生命原本就如这水一般清澈干净,可触可感,虽然流动不止但仍忠诚地皈依于大地。偶尔不巧命运将它变成缥缈不定的雾,无踪无影,无来无去,只是以假象魅惑着行走在雾中的旅人。可就那么轻轻地在对的时间以正确地姿势一捏,就毫不费力地还原生命的本质。她告诉我她打工一年以后将所得的钱全用来交学费了,现今在一家职业学校学计算机专业。算起来已就读两三年了,明年打算在长沙一所计算机学校去读。末了她还嘱咐了一句:“离你近些的。”我心里十分感动,觉得眼前的雾又模糊了一层。我当然不能带给她什么,只是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却还一直惦念着我这个生命最初的友人。我知道她惦念我就如惦念那素未谋面的未来,惦念那未来又如惦念刻骨相交的我。一个人能被一个人这么惦记着,该是何等的幸福,生命和命运能被这么一个勇敢的人惦记着,该是何等的珍贵!
“你……自个儿挣钱交学费?”我终于满怀无奈又满怀欣喜地问道。她轻快地点了点头,嘴角的那两根强韧的线条也变得圆润了,将人的视觉也抹得酥软。在太阳的金色光束穿透浓雾之前,她还得赶回保靖城里去工作,赚回下一学期的生活费和学费。
我原以为她会同大部分打工的女孩一样,按照预定的无形的生命轨迹去走。辍学,打工,结婚,生子,终老。这样的生命是笔直的,似乎没有任何停顿,但又在笔直的路上为脚下凸起或凹陷的迷惑与悔恨磕碰得遍体鳞伤。雾霭这样浓这样漫长,太阳得走多久才能最终将它的金色光芒撒播大地呢?人生的路这样厚这样漫长,她得走多久才能到达烂漫而健康的彼岸,实现人生的价值?但我知道不远了,不久了,你不看到,太阳的烈焰正在中心燃烧,银白的太阳在秃树杈上滚出一条火红的路线。
一片金的银的光茫耀花了我的双眼,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得金银在光与影里撞击出铿锵有力的镗啷声。待我睁开眼时,她已不见了,许是回城了吧。只见太阳,已稳健地登上了万丈高空,大地,和煦,温暖,一片灿烂。
此时的美好,我想每个人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