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沉稳宁静,向四面八方呼吸到的空气,也都充溢着安详的味道,这个季节的阳光,终于可以喝了尝了品味了。
宽阔而又幽深的寨子里的稻田连绵起伏,一脉一脉灰褐色的稻茬似生了锈的海水涌动着。河岸,田塍,高大的榆树突兀的枝桠相互磕碰,钉钉嗒嗒,瘦弱,单薄。古老的棕色木房与崭新的红砖高楼朝着更远的方向一排排铺展开去。一篷篷浓郁的炊烟在田野与房子之间的沙子马路上升起。
“噼噼啪啪”一阵炮仗声在沙子马路上炸开了,每个人都知道,凡是燃了炮仗以表示一件不伟大也不平凡的事发生了,那么这炸裂的乐声是要延续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的。持续不断的细碎的噼噼啪啪声里又似响了炸雷,给每一双耳朵传达一重新的讯息与惊喜。轰轰,梆梆,咚咚,一颗颗礼炮嗖嗖地直往高空窜,窜到一定的高度自然要绽放生命的繁华与意义。一个金黄的光点炸开,另一处又炸开另一个火红的光点,仿佛天空被一个个看不见的拳头揍出了一朵朵灿烂的红晕。耳朵似乎被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进攻着,尽是热闹的炮声,尽是欢喜的人声,尽是喜庆的激烈和冲动。
大大小小如珠落玉盘,如瓶颈迸裂的声音里又渗入了另一种敲铜锣的声音。我们又知道,若是晚上敲则是哪家娶亲了,但这时一定是哪家嫁女了。这铜锣声不是单一的,而是和谐的丰富的,是由一行专门敲铜锣的“乐队”在演奏。其实这行人并不能算是乐队,只是嫁女的人家请了寨子里会敲铜锣的几个农民帮助送女迎亲。敲铜锣是讲究韵律与谱子的,它有规定的三大类谱,三大类里又分为多种小谱。一般型的节奏是“拍/镗,拍/镗,拍拍拍/镗拍/镗拍/镗,拍拍拍/镗拍拍镗……”这些敲铜锣的农民,必定是自儿时起就跟着家里大人学的,或是为着那点对民间音乐的爱好,但多半是为了寨子里或别的地方嫁女娶亲时挣包烟吃,得包喜糖,得条帕子,当然还有一笔小小的报酬。父亲也是儿时十几岁便跟着爷爷学的,家里三弟兄两姊妹,女儿家是不作兴学的,三弟兄中又只有我父亲一人学得了这项手艺。也许是那另外两个叔叔不为那一点报酬所动,也许是只有父亲有这方面的天赋。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生活的选择,任何人也难以捉摸。我七岁刚入学时弟弟满了三岁,两个堂哥大我几岁,父亲常给我们讲解敲铜锣的技巧,但他并不拿真实的铜锣演奏给我们听,只是嘴里念着谱,手掌拍击着节奏给我们看。但只有我学会了敲铜锣的节奏,到现在也能轻松地拍击手掌演示出来。但我终究不会将这项艺术延续下去。我知道,父亲会失望的,寨子里的许多大人,都会失望的。就如我们家族是世代行医的,医书传到爷爷就断传不下去了。老辈人们对于许多寄予深望的东西必然被发展的时代斩断,消灭。少数民族的许多习俗必然随着生活的汉化也汉化了。而这敲铜锣,只是其中一种。
大小炮仗声,清脆悠扬的铜锣声在接近嫁女的人家时也渐渐稀疏,寂静下来了。这时嫁女的人家的阶檐,宽敞的天坪,各间房间必定是挤满了热闹的人热闹的谈笑说话声,至少也来了半寨子的人。嫁女的父母便接待了敲铜锣的队伍,留他们吃下午两三点左右的正席。吃正席时来的若是主事人家的亲戚,则要在老远的地方就放起一盘或一截炮仗。若是寨子里的乡民,则只要拿着几十块钱和一个水壶或者一盆花几条毛巾到主事人家里挂账即可。挂账人定是寨子里一位能写几个漂亮字的老人,因为挂账可半点马虎不得,下回另外的人家做事吃酒席时,你也要准备一定价值的礼品,吃酒钱去还人情。虽然看起来似是斤斤计较,但任何一个人下回还人家人情时定不会低于自己收到的人情,只会送相等或稍高一点的吃酒钱和礼品。人性化的人情原本就不需斤斤计较的,挂账,不是为了弄清白谁家给你拿得多谁家拿得少以此来来衡量亲疏关系,而是怕少去或少还了哪一家。每一个吃酒的人,都希望将自己的一份诚挚而朴实的祝福送到主事人家里。这便是素朴的乡村中,素朴而珍贵的人情了。
在宽敞的天坪里,已经摆满了七八张方桌,一桌围着七八个人,满心欢喜地等待可口美味的菜肴上桌。几乎跟过年时一样丰盛,鸡鸭鱼肉各种荤菜,青菜萝卜多种素菜,皆不缺少哪一样。高高的一个大蒸笼里盛着满满一蒸笼的饭放在天坪中间,米粒饱满圆润,如玉如钻,美妙芳香。大人若带了小孩儿的,必先盛了一碗饭,夹几个猪蹄,剥一块清蒸鱼的鲜美的肉,喂那孩子吃了,吃的孩子抹着油乎乎的嘴巴,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跑离了饭桌。大人这才满意地自己吃起来。饭桌上,男女老少皆高兴地谈论着与女子出嫁相关的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家人家的幸福,也应当有他们一份。毋庸置疑,每个人都会这样认为。年纪轻轻的男女自然早早就放碗筷了,剩下的兴味就由年长一点的人去享受了。在天坪里吃着农家喜庆饭,你能感觉到徜徉在露天的快乐,也似乎才觉醒,“噢,我是在温暖的蔚蓝的天空下吃饭的!”看着如海潮般匆忙又活跃的人群,你便感受到他们并不仅仅是为自己能活着而活。他们是为了那个可靠的,深刻的,坚定的意志而活,那个意志也许是幸福,也许是希望,很难说清楚,但一定是包藏在美好生活中的意志。
这时待嫁的女子仿佛已被预期而来的新生活填满了心,填满了肺。她躲在那间住了一二十年将要离去的闺房里梳妆打扮,着一身缀满碎花的深红色旗袍,在后脑勺上盘了一个精致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排红花。宛若一只娉婷的凤凰。言语神情之间流露着娇羞与渴盼。还有三五个要好的女伴在闺房里陪同。如小龙般活泼俏皮点的女子与女伴笑如往常。多愁善感的女子必会轻蹙了双眉,含一汪清波在眼里。而这两类女子也形成了土家族嫁女的约定俗成的习惯。
先前兴的是哭嫁。待热烈的光明消融于柔和的黑暗之中,也该是人的柔和的心在夜里跳动了。女子出门时由婶婶或姨娘背着,中途女子双脚不许落地。乖巧温柔的女儿便在背上落了几滴泪,起了一个悠长的势子唱着:
哎——
月亮团圆团十三,
母女团圆难上难。
月亮团圆团十五,
母女团圆望过年。
作母亲的也擤着鼻子红肿着眼睛唱道:
哎——
我喊亲家公你喊爹,
我喊亲家母你喊娘,
头戴大帽身穿红袍又喊谁?
我喊郎来你喊夫。(郎:女婿)
女儿表达了不舍之情,母亲嘱咐了女儿为妇之礼,敲铜锣的队伍便又一路演奏着土家族最传统的声乐送女子去男方家。一心念着父母的含辛茹苦与恩情的女子,有的要一直哭到男方家,作为陪同的几个女伴也跟着哭。有的甚至哭满一个月。情感韧性强点的女子,不容易掉泪,也只在出门时落了几颗以尊重习俗。各种情况,均得视出嫁女子性情而定。任何一种以尊重人的尊严,自由为前提的民俗风情,原本就是无好坏,善恶之分的,它只代表了人民的一种美好心愿。它的延续会为整个大的民族输入新的文化内涵和更丰富的文化养料。民族文化,就是珍藏,继承,发展的文化。当然也有一些抵触了人的正义,美好,良心,道德的,这样的风俗是不应为人所持存,保留的。
时代的车轮在精彩的生命长河中滚过两条无限长的深深的车辄印,车辄印里积满的清水就是时代的收获。随着时代的发展,土家族的哭嫁已渐渐从舞台中隐退。当今时兴的是请城里正规的大型的乐队打着鼓,吹着锁呐,齐整的队伍穿着整齐的朱红色服装。演奏的是调子分明的乐曲,一般是经典红歌,而我最常听见的是《当兵的人》,《今天是个好日子》等几首。女子也还是那一只凤凰式的妆扮,这种新嫁娘的打扮一直留存,延续着,没有改变。若让她们仿效西方结婚的妆扮,挂一身缥缈的白,看起来似天使如圣母,恐是不那么愿意接受的。这样的婚礼装束也是中国自古以来兴的装束,红红火火,大红大紫,一派大气的热闹,喜庆。在婚礼的服装,举办仪式等方面应该保留一些中国的特色,就像春节,端午节一样,若一味崇洋媚外丢了古老的传统文化,那着实是一大不可估量的损失。女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像红蜻蜓点水似的轻快,喜悦,坐进了扎满玫瑰,百合花束的闪耀着亮光的轿车。还有一行轿车队伍前前后后作为陪同。车子可以是各种颜色,以朱红色为最佳,但一般是忌讳白色的。这一点是中国人的特点。女子照例途中不许脚沾地。到了男方家门前时,进不进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得看门槛上摆放的红包的厚薄度来决定。若女子觉得薄了不肯进屋,男子这方面就得再添上几张百元红纸币。直到这时,女子才真正的成为了新娘子。视红包厚度进屋,当然也并不是女子的贪婪爱财,因为嫁到男子家里,她的所有,也全都给予了一个新的生活,一份新的坚守。出嫁的女子必能体会到爱情的期望与现实之间,隔着一条艰辛,迢远,而又斑斓绚丽的道路。属于人的预期,也将获得属于人的果实。
作为新娘女伴便可随同新娘一起进屋。当我看到那一间布置得甜蜜美丽的新房,那一张无拘无束的新床时,我看到了一种跳动的昂漾着生命色彩的印象,犹如激荡在绿原上的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