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年味浓郁,而最能让人感受到为深厚人情揉搓而成的年味的,是在赶场的时候。
每隔两天镇上开一次场,以小镇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各个小寨子的人都必背了竹背篓,挎了竹篮子,大人携了孩子来赶场购置年货。这边陬僻壤的湘西一隅,道路皆崎岖坎坷,下了雨则更加泥泞不堪,仿佛是要让人轻易地明白人生之路的本来面目。尽管路途行走艰难,但这山高水急的地方必定造就人们粗犷蛮横的个性,于是为了那么几斤猪肉,几盘炮杖,几包糖果,人们也甘愿一步步踏实地走到镇上来。
唯一一条与外界相连的坑坑洼洼的沙子马路仿佛生满了疥疮的大蛇,以病态的面貌向远方蜿蜒爬行。人的脚步在泥泞中穿行,忽然“唰啦”一声,一具黑糊糊的铁箱子摇摇晃晃地荡过去了,灵巧地在人身上绣出一朵朵无辜的泥花。原来是一辆城乡公交车,车里必定已无让一根针插进去的空间。
行至镇上时,看到一片人流的海洋在不断涌动,同时传来一阵阵不绝于耳的杂色并陈的涛声。这时你最好的选择不是回避这充满人的感情,人的思想的海洋,因为它不同于残酷无情的没有生命的大海。而是让自己成为一滴彻彻底底的人海里的水珠,一头扎进去找寻你要寻找的东西。即便是被无边的波浪湮没,也可以尽你在自由晃荡的海里遨游,搜索每一个人的心情与目光。
场子的入口处铺着两张薄如蝉翼的白色塑料袋,袋子上摆满了铜壶,铁锅,瓷盘瓷碗,还有镰刀,菜刀夹杂其中。而从前这个地方总堆着两个圆滚滚的墨蓝色的麻布袋,袋子在无规律地改变形状。一个斜腰挎着个黑色皮包的中年汉子提着杆大称在同站在摊子前的几个人谈话,其中有个人拿出个网袋,袋子里是一条乌梢蛇。原来这个中年汉子是做蛇生意的。寒冬腊月一过,这个地方又归蛇贩子来管了吧。场子的入口,却也表现着人事无声的更替。也许有人会对这更替加以留心,但只不过是留心摊子上更换的货物罢了。其实,人们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与历史无关的。历史的更替并不能成为人们生活的轴心或规范。
进入场子后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停靠在一根电线杆下的一辆板车,板车上堆满了烟花爆竹,糖果饮料。好一座丰富多彩的圣殿!站在板车后的是一位神情紧张,面容和善亲切的中年男人。一个大人带着个孩子来买了五盘炮仗,“三十五,五盘就三十五!”孩子任性地谈着价钱,当然三十五块他连本钱都赚不回的。男人下巴上的一蓬胡茬微微抖动,不再与孩子争论,到后来结账时大人自然会付相当的价钱。递一张整百的票子过去,男人翻出了所有十块的,五块的零钱找给顾客。两人均很友好地相识一笑,孩子也笑了。虽然价钱不如孩子的意,但她也分享着这一份和平公正的交易带来的满足。男人将整百的票子叠整齐,放进皮包,仿佛收藏了一包吉利的红色光晕。他板车上的货物,依然码得高高的,他整个人似乎又矮了一截。那份小小的欣喜与不安,是一个普通人对生活的期待与忧虑。
再往前行是两排长长的砖台,砖台上堆放的有苹果,甘蔗,蔬菜,猪肉,一把把白粉条等。各个小贩占据了那么一小块地方守着一堆货物,或静静地等待顾客,或扯起嗓子喊道:“苹果十块钱四斤,苹果十块钱四斤啊……”人群一骨碌迫不及待地涌到水果摊前,这个人称十斤苹果,那个人买五斤梨子。“我尝个梨子行没?”一个顾客问道。“当然的,必须的,熟人熟识的要么子紧。”也许这顾客与小贩根本不认识,但小贩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的销售更快,只是拉近主顾之间的距离而让客人尝梨时不要有所顾忌。很快摊子上的水果就抢购一空了。
“咔咔”卖猪肉的汉子肥头大脸,胖乎乎的油腻的手握着把菜刀剁着猪腿。那双手像把香肠似的在空气里冻得通红。看着这样一位屠户,你会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屠户都长这副模样。腆着个肚皮,有些安然自得,宽脸上闪现着和气与仗义的神情。家里没有杀年猪的皆买了那么几十斤猪肉回去挂在炕上做腊肉,我一直觉得湘西腊肉是腊肉中的精品,如果没有尝过湘西腊肉,那么不得不说是一种味觉的损失。
两排卖杂货的砖台对面是两排卖衣服裤子的砖台,在砖台后竖了一排排竹竿,衣服就挂在竿子上。现在看来这些服装是多么的俗气与廉价,搬到城市里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地摊货”。但正是这样一批批款式不够新颖,不够华丽的服装陪伴我们度过了如它们的颜色一样的绚烂多彩的童年。那时孩子们总高高兴兴地脱了只剩一件单衣,等着大人从竿子上取下一件新衣,最后穿着它在镇上大摇大摆地走过,仿佛穿上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衣服。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对这样一些廉价的衣裳自有其亲切与珍惜之处,正如对故乡的亲切,对生命之初,生命本质的珍惜。而它们又伴着善良温厚的老人们度过同它们颜色一样质朴沉稳的老年。
“卖电池电筒胶水嘞……”在堆码杂货与服装的砖台之间宽阔的空地上摆着卖电池电筒胶水钥匙和锁的摊子。行人对其中某样东西有兴趣就蹲下身用手摸索一番,尔后站起身过另外的摊子看去了。接着在原先那人蹲下的地方又有一个人蹲下。如此循环,如同生命过程的循环,前人走了,后人继续,而观察的都是同一样东西。这样的小摊子有各样有趣的小玩意儿,摊子前的人似乎比砖台上大摊子前的人更多。由此可见人们对生活中细微之处的注意大多数时候都是要胜过对重大事情的注意的。不过这些淳朴的乡民又有什么样的重大事情呢?对他们而言,生活不需要如何轰轰烈烈,就如身上生命的源泉动脉一样,平稳,宁静。从他们对于细微之处的在意,便能悟得一番生活的哲学。
与卖电池电筒的小摊子比邻的肯定是一个卖各色凉菜及鸡爪的摊子。摊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原来是做甘蔗生意的,不知什么时候转行做起了凉菜,鸡爪的买卖。而这样的摊子通常都是在散场之前就卖得差不多了的,因为顾客大多是些孩子,而孩子一般都是几斤几包的买的,好像非吃过瘾不可。我对此鸡爪特别喜爱,除了在湘西吃过这种鸡爪,我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吃到过。至于它的制作方法,我只是一个外行。
场上其他空地上,或镇上砖房屋檐下,皆安置了那么一口两口炸饼,炸糕的小油锅。十多年了,炸饼炸糕的人似乎都永远是同一个人。因为无论任何时候赶场,炸饼炸糕的永远都是一个老妇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取代这传统的饮食生意。
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应该要算那个搭建得最高大的木棚了。里面由两个妇人,一个中年妇人,一个老妇人经营粉面生意。木棚里修建了一个灶,放置了两张旧长桌,桌子上堆着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筷。乍看之下,你会觉得这个木棚异常穷困,肮脏。但若走进去问老板要了一碗粉坐下来慢慢吃着,便会感觉到那份生活的真。因为你是在一个质朴的地方同许多质朴的人吃着一碗质朴的粉。偶尔有小孩子因辣子溅入了眼睛而大哭,正在煮面的老妇人便赶紧拿了条湿帕子递到大人手中。还有一条不知谁家的狗跑进来吃掉在地上的骨头。一个少妇抱着的一岁多孩子未来得及告给其妈妈一声就将一泡尿撒在长椅上了。少妇借了老板抹布认真地擦了起来,非擦得锃亮不可。在这样的木棚里,无不充满了人情的意识,人性的单纯与温馨。
耐心地沿着场子绕一圈,听得最多的当然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人们常常为了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毛两毛钱而争执不休。我看到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买一把白粉条正为一毛钱争执着,在别人看来或许觉得他顽固,老奸巨猾,但我却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份对生活的执著,坚持与努力。整个场上的年味就融在了人情味里,而人情味,无不融在这对生活的执著,坚持与努力里。
在赶场的人群里惬意地遨游,如果你是一位有身份有地位,或为都市生活折磨得饱经风霜了的人,那么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要入乡随俗了,否则你会觉得自己破坏了一幅和谐的生活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