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湘西的山,也是这样一个瞧法。近近远远,高高低低的铺列开去,由明丽过渡为朦胧,而这过渡,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实现的。明丽的似为钢刀雕铸了一个个硬朗的三角形,朦胧的如一枝自然的画笔勾勒了一条条迤逦的墨线。
举目四望,天的四个角都为连绵起伏的山峦所截断,整个莹白里泛着点湛蓝的苍穹被山峦支撑在大地上空。而这条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不知是如何从这山中开凿出来的,以雄伟无拘无束的姿态穿透群山,像极了湘西人民豪放的性格。当穿进一座高山不为我们所看见时,便又表现了湘西人民的那点羞涩处。你以为没有路了,临近山脚,公路又取了大蛇的姿势很顺畅地溜到赤裸裸的大地上。这条公路,是今年才修筑成的由保靖通往古丈,保靖与古丈的分界线处名为白溪关,此处横跨的一座大桥将两县连接起来,即白溪关大桥。
公路一侧傍着陡峭的高山,一侧临着险峻的山崖。朝高山仰望时,脑袋与脖子成直角,世界仿佛也跟着翻转了一个面。高山上的峥峥峭壁似乎随时都会坍塌重重地投射到大地上,定能砸透地球的中心。郁郁葱葱的柏树,灌木以神奇的力量攀岩在石壁上。有的裹满绿丛的石壁在半空向外凸出一大半,便令人想到也许很久以前,曾有个老人一手攀着树枝,一手采草药,而最后葬身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林间。向山崖俯视时,视线沿着嶙峋的崖壁迅疾地滚落,撞出一个个或凸或凹,或圆或方的红疱,滚出一道道粗糙曲折的路径。而在崖壁与另外的山崖形成的幽深的谷底,静静卧躺着一块长条形的边缘弯曲的碧绿色翡翠,这样珍藏在群山的怀抱之中也许是怕世人将它盗走吧?世界上的海洋,江河湖泊,若都成了固体,那么势必会为一些贪婪的人所盗走。又像一条充满着明媚春光的蓝绸带,轻盈而优雅地锁住群山的脚踝,这蓝绸带,大概是数百数千年前一位女子与数百数千年后的一位男子的定情信物。走了几步,却发现这条几米宽的河已不再是无暇的翡翠与纯净的蓝绸带了,它的绿色在渐渐地溶解,渗入了灰白,原来它广阔的心胸又将天空真实地映照出来了。为了将它描写得更为客观与贴切,不辜负大自然这一恩典,我问同行的一位学美术的朋友,这种绿究竟是绿色家族中的哪一种,朋友说是秋香绿。这也是我第一次模糊地感受到美术与自然的关系,它可以帮助人更好的认识自然。何止美术呢?一切的人类艺术不都是从自然中借鉴而来的么?若划一只小船,诗人,画家,音乐家,都会找到美妙的灵感,甚至批评家,也不会那么苛刻了。看着这复水重山,我看到了人与自然共同生长的智慧。
穿行在群山包围,绿水环绕的长长公路上,我们每个人都成了一只小爬虫,这就如同站在摩天大楼拉长空间的高度观望地上的人一样,只不过这里是扩大了空间的广大。一座高度矮于四周的山隔着河与我们相望,它的腰际呈现出一条螺旋形小路,因为太细太柔,又像一枝笔轻轻划过的而不像是人走出来的。但它确实是人走出来的,人留在自然中的远远大于我们自己的痕迹,其实也只是那样渺小。
不知具体爬行了多久,至少有一个钟头了,两排笔直的银白色栏杆从公路两侧凸现出来,我们到了期待中的地点。
大桥一侧栏杆下的石壁上镌刻着遒劲的亮闪闪的黄色大字“白溪关大桥”,竣工时间是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桥长约一百五十米,站在以防坡土流失而垒起的石堆上瞻望,便看见恢宏的桥身如腾空飞越的巨龙,龙的头部架在一座巍峨的高山顶,尾部甩过另一座坚实的高山。支撑着桥身的是硕大的一座拱廊,拱廊两边是横竖交织的打磨得精致的石柱。一条宽阔明朗的碧河以母亲的沉静稳重静静地从桥下向东流淌而去,要流经古丈有名的猛洞河。两座山峰在桥底似微微欲坠,相对的两面山壁上的松柏,茅草,灌木,皆以强大的力量生长在与地面垂直的山壁上。松柏的树冠本是俯向桥下的碧河的,但树根与树干以人的坚韧意志改变着伸展的方向,迫使树冠朝云天伸展开去。因此许多树木都是畸形,扭曲的,但你不会觉得这是丑,因为这是生命与与生俱来的命运的搏斗。它们有着加西莫多的身躯,也有加西莫多的心灵。自然与人一样,有时丑反而成了美。站在桥上朝下张望,不觉被一股晕眩感袭中,一位调皮的小鬼扔了一块碎砖头下去,听不到一丝砸破水面的声音,也不见一丝粼粼涟漪。我的目光在险水危石间搜寻,看见一座小石屋坐落在距河不远的半山腰,那样小巧灵秀,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绿手掌托在掌上。人站在这样的立足于大地又凌驾大地之上的桥上,能感觉到从自身迸射出来的激情,这是一种发散的激情,是人生的一半。又因个体在创造前的卑微而心生虔敬,从而感受到回归自身的激情,一种积聚的激情,这也是人生的一半。
当然这样一座蹲踞在湘西一隅的大桥并不著名,它同这里的人民一样普通,同修筑这条公路,这座桥的工人一样默默无闻。但只要一想到他们修筑公路用了两年,而建桥又花了一年,崇敬之情则会油然而生。这一切又是偶然的幸运与不幸。一位生在白溪关的人在湘西自治州的交通局工作,这条公路才得以诞生。在建桥的过程中一位工人被钢筋砸中而身亡。人类的伟大或微小的成就都是幸运与不幸交融的。这才是生活啊,没有绝对的悲,也没有绝对的喜。锯齿形的寒风切割着我的面颊,一直切入灵魂,使我向一位不知名的灵魂深深地致敬,向这个世界上所有为人类事业而献身的人致敬,他们中有伟大知名者,更多的是平凡的劳动人民。
我久久地立在白溪关大桥上,思索种种,将自己的身心化为一颗澄绿的光点,我是包含着我的这颗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