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紧闭双唇,用力一吸气,摇摇欲坠的涕液立即缩回鼻腔。涕液瞬间充满着整个鼻腔,散发出糜烂的气息。他想吞个口水,考虑到喉咙里粘稠的体液(他一直分不清是鼻涕还是浓痰),就此停止。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男人必须去进行一项属于自己的任务,尽管他不知道何时可以完成。
男人左右手不停地交换,一直支撑身体的上升,因为使劲,青筋在手臂上暴起,仿佛纹身一样突兀。萧瑟的寒风刮过他的身体,就像刀将面变成刀削面,身子任由寒风宰割。他的头发像铅笔似的一根根竖立,如果风再大点,没准会脱离头皮,随风飘走。那时候,因为连根拔起,头发根部自然带着红色肉团,转即变得如同倒立的蒲公英。他的眼睛深邃异常,向上盯着楼顶,眼神中透露出渴望,这份渴望快速、酣畅、雄厚、磅礴,是渴望拥有世界上一切神圣权力的渴望,是渴望消灭宇宙间所有罪恶灵魂的渴望。因此,他的双眼明亮如闪电,光芒万丈,唰唰唰,在纵横林立的高楼大厦间扫射。男人身上的衣服不多,可以说是单薄,却也好,要知道,厚重的衣服对爬行不利。艺术的美好从来不需要复杂的衬托,战士的英勇从来不祈求累赘的拖沓,而男人的水管爬行之旅也不必衣服的掺和。他的目的是水管顶端,水管顶端是他的目的,那里有他的桃花源,他的理想国,他的乌托邦,他的诺亚方舟。
爬水管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很多年以前(因为爬上这条水管已经好几年,久有时日,男人早已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开始做出决定那一刻,男人就心知肚明这趟行程不会一帆风顺。那时,他变卖所有家具宠物书籍收藏品,赚得一笔殷厚的收入。他将收入分为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交给一位开农场的生活窘迫的远房亲戚,而另一部分则用来付清拖欠了房东三个月之久的房租。出于礼貌,房东驾着私家车载着男人来到选定的水管处。房东不无担忧,双手搭上男人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房东明白自己曾经的房客面临怎样的挑战,径直点燃一根雪茄,猛吸起来,随即也给男人递过一根。男人谢过房东的香烟,也谢过房东的送别。他轻盈地转身,脱掉松糕靴子,随手捐给街头卖唱的流浪汉。他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甩几下胳膊,轻手轻脚爬上了水管。
这么多年过去,男人依旧裸脚,光滑如初,轻松如初。关于他的裸脚,其实还有更多故事。
因为男人的双腿曾经走过世俗的道路,踏过红尘的铁轨,脚上铺满石砂,或大或小,或锐或钝,当裸脚配合双手向上爬时,石砂经不住风化与重力吸引,纷纷坠落。飘落的泥沙形态各异五颜六色,有的盖在老树的叶子,有的贴在面包店的橱窗,有的浮在中心广场的水池,而更多的则是弥漫于城市间,如同亘古不变的大雾。泥沙的量之多,着实吓住安于现状未经世事的居民。健康可不能开玩笑,环境可不能开玩笑,生活也不能开玩笑,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逐渐地,居民们开始颇有怨言,然后怨声载道:泥沙造成的环境污染实在太过恶劣了!但是居民们再清楚不过,这个时代孜身一人坚持不懈勇往直前爬水管的人已经极为罕见,我们何必再恶言相对?最终,感激上帝,经过会议表决,浮夸的怨言并没有进入男人的耳朵。相反,许多友善的居民还为男人提供适当的帮助。例如,临睡前的小女孩会挤好牙膏给他刷牙,做晚饭的家庭主妇会盛一碗玉米羹给他填肚子,修空调的师傅也会为水管装风扇给他驱寒……最让男人感动的就是,人们在等待他经过自家阳台水管的前一天就会将水管洗刷的一干二净粒尘不染,以备迎接这位伟大的客人。一切的温暖,让男人感受到宾至如归的安慰。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男人必须去进行一项属于自己的任务,尽管他不知道何时可以完成。
他双手双脚攀着水管,一边爬一边回忆,回忆已经成为他任务的一部分,神圣而隐秘,就像一项由来已久的仪式。
男人孜孜不倦地回忆。
他的回忆充满居民的千依百顺,却也充斥着自己的磨难艰辛。他想起万圣节那天受到袭击的事情:一大群不辩种族的苍蝇前仆后继缠绕而来,马不停蹄地朝他身上吐口水。那一刻的他狼狈不堪,口水由少积多以排山倒海之势像河流覆盖鹅卵石一样包围,他挥之不去,他则脸躲避,他动弹不得,他乖巧如井中之蛙,他颤栗如笼中之鸟,他静谧如槽中之马,他觉得自己会在下一秒消失得魂飞魄散。千钧一发,就在男人即将放弃爬水管之旅时,上帝导演至高无上的戏码。一位在阳台放烟花的老者烧好热水,给他洗了一个痛快澡。老者就这样解救他于水深后热之中。
诸如此类受苦受累的事情发生过很多,男人萌发放弃的念头也不少,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一如既往。
我为什么要爬水管?男人一直在思索。偶尔疲惫到不行,他会回首向下望。楼下一群人抬着头仰望,姿态定格得隽永凝固。